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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第1页)

  身上的伤已经不疼了,只剩下些木木的麻意。  他站在窗边,听着树上传来的蝉鸣声,忆起昔日在漠漠沙海上骑着骆驼的自己还有七师兄纪鋆。  直至回京,他才知道,他的七师兄,冠着皇族的姓氏。  然而一回到西越,两人未至京都,便已分离,从此天南地北,缄口不提对方。  天机营已经沉入沙海,成了永远的秘密,他们的过往也随之成了秘辛,这是必须的默契。  他伸手按在了窗棂上,在这个瞬间却忽然动了心思,想要知道七师兄过得如何。第215章心思  他身在京都,七师兄纪鋆却身在江南,两地相距甚远,两人也因而断了联系。  离别之际,纪鋆同他说,做了多年的师兄弟,没了天机营他们亦是一辈子的兄弟。俩人虽不便同旁人提及对方,但一旦有难,不论是何,皆可立即手书一封,用信鸽传达。只要收信的那人还活着,便会立即快马加鞭赶来,助对方一臂之力。  眼下,他处在困顿之中,若求助于纪鋆,想必曾说出那话的纪鋆一定会立刻便赶来。  但燕淮思来想去,倒并不愿意求助他。  难得他们离了天机营,远离了那样的生活,如今纪鋆回了江南,能坐在临湖的酒楼上吹风摇扇,品茗谈笑,日子悠闲得很。他怎能叫自己视若手足的七师兄抛却安定而舒适的生活,转而奔赴遥远的北地同自己一道拼命?  他在回京后过的每一天,都是水深火热的。  继母不想他活着,他偏要费尽心机活下去。  若纪鋆来了,兴许一个不慎就会把命丢在这里,从此连落叶都不能归根。  他还未曾娶妻生子,还有大把岁月可以挥霍,甚至于他亦有他的难处。否则昔日他也就不会也在天机营里过那样的日子,在漫漫黄沙飞舞的天地日复一日地过下去。  短短一瞬,燕淮心里却像是过了足足十数年,看尽了未来的路。  茫茫的岁月长河里,他看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漫长的生,子孙满堂,得享天伦;抑或是死在少年时,孤冢一座,荒草丛生。  他不能求助七师兄。  燕淮望着窗外绿油油的树,长出一口气。  他搭在窗棂上的手,肤色白皙而细腻,上头却有深深勒痕,指腹间亦有明显的茧子。  那是因为拉弓射箭而留下的痕迹。  弓弦绞在指上,一点点勒进皮肉,磨破了皮,流过血后便结成了厚厚的痂。痂还来不及脱落,便被再次勒出殷红的血来,如此反复,便成了永远消不去的瘀痕。  他还记得,自己拉开的第一把弓是从父亲成国公手中接过的。  那是一把特制的弓,精致小巧,不似武器倒像是孩童把玩的东西。他惶惶拉开,射出人生中的第一支箭,正中红心。  他亦记得,父亲笑了,笑容里含着骄傲跟欢喜。即便那笑意转瞬即逝,但他仍看见了。从此以后,他爱上了那种拉弓射箭的感觉,羽箭离弦而去,在风中呼啸着朝箭靶而去,正中的那一抹红被“噗嗤”一声戳透。  每一个瞬间都那样叫人欢喜,每一次羽箭离弦,都叫他忆起昔日父亲的笑容。  自六岁开始,鸡未鸣时他便起身,直至黄昏时分,柝声初起,他方才小心翼翼收起那把弓。  离开京都时,他失去了这把弓。等到再见到它时,它却静静躺在父亲的棺木中,像代替他在陪着病逝了的父亲一般。  吉祥告诉他,父亲临终之际已病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要用这把弓陪葬,却无法言表,身体又虚弱得连抬一下手指的力气也无,更不必说将这些话给写下来。于是他便盯着那只藏着这把弓的樟木箱子看,一直看……一直、一直地看……  这才有人打开了箱子取出弓来。  燕淮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父亲既一直留着这把弓,甚至死了也要带进棺材去,却为何会舍得将他远远送走?  他觉得自己愚得很,不论怎么想,都还是猜不透父亲的真正心思。  窗外夏蝉在撕声力竭地鸣叫着,像在喊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他的眉头不由微微皱起,拧成了一个川字。  “世子,属下让人去将树上的蝉粘了去。”吉祥端着亲自去煎了的药入内,见他站在窗边紧皱眉头,便以为他是因为窗外的蝉鸣声而烦躁,遂搁下药碗,拔脚就要出门去。  燕淮没有回头,“站住。”  吉祥应言停下脚步,面露疑惑。  “想法子放个我重伤的假消息出去。”燕淮微垂着头,金灿灿的日光照在他面上,映出少年唇角细微的绒毛,眼睑处被长长的睫毛投下了一片阴影。  “世子是想将内鬼捉出来?”吉祥略一想便明白了过来。  燕淮颔首,“不除此人,铁血盟便一日不能知道我的下落。”  这也是他留在这的原因。  谢六爷夫人的陪嫁庄子,谁能想到他会藏在这?即便是他自己想来,也觉得颇为不可思议。  燕淮想着谢姝宁差点抬脚的模样,不由失笑。  吉祥见他忽然笑了起来,眼皮一跳,觉得自己愈发不了解自家主子了。比起故去的成国公燕景,燕淮的心思倒是更加难猜许多。  “属下明白。”他暗自琢磨着燕淮会在谢姝宁这留多久,“世子,那药……”  说着话,他的视线悄悄落在了桌上的那只药碗上。药是他煎的,他放心。但这药却是鹿孔开的,是他配的,吉祥便不敢大意。  燕淮转过身来走到桌边,端起药碗凝视了会,旋即蓦地端起药碗一口气将药汁给喝尽了:“无妨。”  别说他敢确信里头没有毒,就算是有,又能如何,总归他是不怕的。  吉祥眼见着他将药喝了,便将口中剩下的话都给咽了下去,重新捧起药碗告退。  走至门口,他的身形忽然一顿。  他倒是给折腾忘了,也不知谢八小姐究竟有没有将他要杀她的事告诉世子……  他哪里知道,谢姝宁也正在为这事苦恼。  留下燕淮也就罢了,留下吉祥,就叫她恼火了。  但她亦不敢直接去告诉燕淮,喂,你的护卫想要杀了本姑娘!  若万一那天在胡家吉祥的举动,便是燕淮授意的,那她岂不是自讨没趣,自寻死路?谢姝宁因而很惆怅,连午觉都没有睡好。月白带了祛疤的药膏来看她,一脸惶恐未消,见了她便道:“小姐,您可吓坏奴婢了!”  听到谢姝宁不见了的消息时,她正抱着儿子哄他睡觉,当下差点吓得连儿子都失手落到了地上,直到如今看到了谢姝宁,她也依旧有些惊魂未定。  谢姝宁盘腿坐在炕上,正在查阅平郊的地图,如她所记得一样,胡家那边的地图上,并没有显示她跟燕淮藏匿的那座小山。  边上那两座高些的倒是都在图上标了出来。  她担心只是这幅图上漏了,便又特地寻了旁的来,可是翻遍了各个时期的地图,她也没见到那座山所在。  实在是古怪。  她看了一阵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索性将书都往边上一堆,邀了月白坐下,问她道:“我这不好好的嘛,你不要担心。”  月白越听她这么说,却反倒是更加担心了,闻言直道:“您说说您自己这些年,哪一回出门不带点伤回来?依奴婢看,您今后呐,还是莫要出门了的好!合着年纪也日渐大了,跟着夫人学学如何管家也是好的。”  谢姝宁汗颜。  月白这话倒也还真没说错,她每一次出门都得挂彩,今次已算是走了运,才划破点皮而已。  但让她跟着母亲学管家?  倒不如让母亲跟着她学得了。  谢姝宁就故意换了话头同她说:“你带了什么来?”  月白依言打开了白瓷的小盖,露出里头雪白的一块脂膏,散发出淡淡的兰花香气:“奴婢前些日子新制的膏,同专门去疤用的玉容膏功效相同,效果却更好。”  “哦?那你给我抹上试试。”谢姝宁便笑。  月白用指尖拈了豆大一点,在她面上轻轻推开,细致地抹遍微小的伤口:“像这样的小痕迹,用上个三五日,便能消个大概,有个七八日,便能恢复如初。”  谢姝宁不由感慨:“将你许给鹿孔实在是许对了人了。”  “您年纪越大,这说话倒是越没边了!”月白为她抹完了药膏,收回手,嗔了句。  谢姝宁就笑吟吟拉了她的手,道:“怎么不带豆豆来?”  她向来喜欢孩子,因而回回月白来,她都要问一问豆豆。  月白道:“您才回来,该好好歇歇才是。那孩子闹得很,便不让他过来了。”  谢姝宁摇头:“我好着呢,用不着歇。”  她也没那个心思歇,庄上住了个大祸害,她可放心不下。  “奴婢听说,成国公世子住下了?”月白收拾了东西,轻声询问。  谢姝宁颔首。  “这可真是……为了什么……”月白见她点头,明白是真的,不由愣住了。  谢姝宁则笑:“权当他不在就是了。”  但这话说得容易,做的可就难了。  傍晚时分,谢姝宁让图兰搬了摇椅去树下纳凉,结果正盯着树梢上的花数得痛快,便看到燕淮闲步走了过来。  彼时图兰正在去帮她挑水果,玉紫亦被她给打发去了云詹先生那整理地图,只她一人静静躺在树下乘凉。  她无奈,索性闭上了眼睛,真当自己没有瞧见燕淮。  “八小姐,你真不打算睁开眼看看?”  耳中传来少年清越的声音,谢姝宁的眼睛便闭得愈发紧了。  燕淮站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束手抱胸,缓缓道:“你胳膊上落了条虫子……青色的……一指粗……”第216章共居生活  谢姝宁“啊”了声从摇椅上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抖动衣袖。  夏衫本就轻薄,只隔着薄薄一层布料,谢姝宁几乎都能感觉到袖上缓缓爬动着的触角。  她不敢睁眼去看,只得紧紧闭着双目胡乱晃动袖子,想要将燕淮口中的那条大青虫给晃下去。  早知如此,她断不会让图兰将摇椅安置在树下!原只是想纳个凉,谁知道却纳到了条虫子,不用亲见只想一想也足以叫人毛骨悚然。然而用劲抖了片刻,因她闭着眼便无法得知这条虫子究竟落下去了没有,不由急声问燕淮:“世子,虫子还在不在?”  耳畔似有笑声隐隐,“还在上头,我帮你捉掉吧,若不然甩到了发上就不好了。”  谢姝宁闻言身形一僵,立时垂下衣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燕淮的话成了真。  若真掉到了头发上,那可怎么是好!  于是她便老老实实站在那不动,候着要助人为乐的燕大公子上前来帮她捉虫。  下一刻,眼前一暗,即便紧紧闭着眼,谢姝宁仍感觉到身前多了一个人,因个高些,将明媚的阳光挡了个彻底。她不敢动,讷讷询问着:“捉掉了没有?”  燕淮轻笑:“好了。”  谢姝宁长松一口气,慢慢将紧闭的双眼睁开了一条缝,透过眼角余光去打量自己的袖子。  甚好,左边的袖子上连跟头发也没有落下,右边的那一条亦连片花瓣也无,干净如新,并没有虫子的身影,更不必说是一指粗的大青虫。想到先前燕淮说的那虫子的模样,谢姝宁登时心头一毛,抽了抽嘴角,不忍再往下想。  “喏,虫子。”  忽然,一抹翠色映入了她的眼帘。  扭动着的柔软身躯上生着鹅黄色的小粒斑纹,高高昂起的头顶上还生着两条正在左右晃动的触角。  谢姝宁霎时白了脸,唬得连话也说不出,连连往后退去,踉跄得几乎要被脚下的石头绊倒。  果真是一指粗的虫子!  她惊慌失措地躲远,又想到自己正站在树下,不由慌了神,提着裙子就撒腿开始往另一边跑,避开了树亦避开了燕淮。  “八小姐,这虫子可不咬人。”燕淮站在远处,将指间捉着的虫子随手往另一边的草丛里一丢,笑眯眯看着她。  谢姝宁暗自在心里“呸”了声,面上仍是一片惊吓过度的惨白之色,声音颤巍巍地道:“世子好胆色……好胆色……”  旁的也就罢了,那么大条虫子哪个姑娘家不怕?图兰自是例外中的例外。  燕淮却像是没料到她竟然会害怕成这样一般,袖手站在那疑道:“八小姐连死人都不怕,还怕虫子?”  谢姝宁急急想要争辩,一着急却咬到了舌头,顿时疼出了泪花。  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一旦倒霉起来,喝水也要塞牙缝。她这时才敢肯定,燕淮此人,就是她命里的克星,但凡遇见了就没有不倒霉的时候!她忍着痛,别过脸去咬着牙道:“死人一不会爬,二不会扭,三不会钻进衣衫里去,哪有虫子可怕?”  燕淮听了,笑容满面:“八小姐是个怪人。”  谢姝宁勃然,哪有当着人面说人是怪人的?  然而她同燕淮说过几回话,每一次都只有被燕淮说得气急的份,知自己是绝说不过他的,索性反讥回去:“这话说得倒好像世子你就不是怪人了一般。”  燕淮却颔首应是:“八小姐的眼光还是相当精准的。”  一口血憋在了喉咙里,谢姝宁只觉得眼冒金星,决不能再同燕淮说下去了,急忙拔脚便要走人:“世子慢慢纳凉观景,我先走一步!”  不等燕淮出声,她已丢下那张犹自还带着她体温的摇椅扬长而去。  她是主人家,难道要走还得经过燕淮这个客人的允许不成?  念着方才那条虫,谢姝宁心头一阵发毛,脚下的步子迈得愈加大,脸色由白转青,难看得厉害。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燕淮却笑着走至那张摇椅前,施施然坐倒。身子往后一仰,头顶上白云蓝空,风声徐徐,惬意得很。  谢姝宁这时若回头看上一眼,想必将燕淮就此正法的心都该有了。  片刻后,图兰端着一小筐洗净了的桃子来,走到近前,却发现蒙头盖着书躺在摇椅上的是个男的,而不是谢姝宁,不禁吓了一大跳。她将竹筐往地上一放,吃惊地道:“你是谁?”  明明没多久之前,躺在这一脸惬意的人还是她家小姐。  图兰甚至还记得谢姝宁皱着眉头思索要吃什么时,一脸的愁容。  怎么等到她洗净了桃子送来,小姐活生生的一个姑娘家竟就变成了个少年郎?  听见问话,懒懒躺在摇椅上的人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来,被他盖在脸上用来遮蔽浓烈日光的书册随之“啪嗒”一声滑落于地,露出了下头那张瓷白的少年面庞,赫然便是燕淮。  图兰不喜燕淮的护卫吉祥,连带着厌屋及乌,也不喜欢燕淮,觉得他不是个好人。此刻瞧见原是他躺在了谢姝宁该在的位置上,当即四处张望起来,大声问道:“怎么是世子在这,我家小姐去了何处?”  四下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周遭并无人影出没。  燕淮弯腰捡起书,抬眼看向图兰,和颜悦色地道:“八小姐被条虫子给吓走了。”  图兰脸皮一僵,才要冲出口的话就这样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她想了想,俯身将装着桃子的竹筐拾了起来,仔细在里头翻来拣去,最终拿出了一颗最小的出来,一脸不舍地放到了燕淮手边的小几上。  “这些桃子都是给小姐吃的。”搁下了桃子,图兰一把将竹筐紧紧楼在了怀里,肃容解释。  能叫她拿出一颗送予燕淮,已是天大的面子。  燕淮看着手边毛绒绒的红桃,哑然失笑。  图兰便不理他,抱着一竹筐的桃子飞快大步迈开,去找谢姝宁了。  这个时候,谢姝宁却已回房换了身衣裳,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生闷气。  她盘算着,燕淮怕是不会在田庄上留太久才是。  毕竟时间过一日便少一日,他既还想要将燕家控制在手里,就不好在她这僻壤之地白费光阴。她暗自猜测着,至多三日,燕淮便该启程离开才是。出了那样的事,他绝不会坐以待毙,恐怕这时便已经在私下里着手调查了。  谢姝宁捧着脸在炕上倒下,盼着这尊瘟神早日离开。  到了晚间,厨房的管事亲自来问她,晚膳用些什么才好。  她略一想遂让管事先等等,转头吩咐了图兰去问燕淮一行人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不多时图兰得了答案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便又招呼了管事的来,将晚饭的食单吩咐了下去。燕淮不喜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她偏偏就要厨房做什么。  等到管事的一走,她却不由觉得自己太过小孩子性儿,竟真跟燕淮较上劲。  谁知道晚饭做好了,云詹先生却提议今晚众人一道用餐,不必再单独将吃食分别送到众人房中了。  因庄子上也没外人,也只云詹先生一个长者,他发了话,谢姝宁寻常不反驳。何况今天的晚饭被她动了手脚,她也想亲眼看一看燕淮吃瘪的模样,以解今日青虫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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