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点火,就只能靠人来守,因而背门就势必不能再袒露在外头。 这块位置,再合适不过。 谢姝宁也觉得很好,不由松了一口气。 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坠,她可实在是疲惫得厉害,撑不下去了。 燕淮显然也瞧出了这一点,便松了手先去检查了一番,见里头的确安全,这才同谢姝宁一左一右坐下。 树皮上沾着夜露,散发出湿润的清香。 谢姝宁掩嘴打了个哈欠,靠在树上沉沉睡了过去。 明知道眼下不是该睡觉的时候,但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竟会就这样安心地睡着了。 阖上眼后,她迷迷糊糊地想,大抵是她内心深处,对前世的成国公燕淮的手腕,十分确信无疑,而今又知道少年燕淮,不会丢下自己独行,困倦中的心,便安然睡去。 青丝凌乱,面容被熏得发黑的稚气少女只着了身脏破的绸料里衣,在湿漉漉的夏夜里,在自己一直心怀恐惧的人身旁,缓缓陷入梦境。 而坐在她身旁的少年,面上糊着的血干透了,成了破碎的沫子,一抹就往下掉碎屑,像是从面上剥下了一层面具,顷刻间被双手揉成齑粉。 俩人的头顶上方,弯弯的一轮上弦月犹如微笑着的眼睛,悄悄自厚厚的积云之后探出半个脑袋来,凝视着他们。 稀薄的月色洒下小片,照亮了沉睡中的少女容颜。 上头沾着黑灰,脏得看不出原有模样。 燕淮俯首,望了她几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去抹掉她颊边的一小块污渍。 熟睡着的谢姝宁,嘴角却是紧抿的,昭示了她内心的纷乱思绪,带出几分不属于她样貌年龄的老成。 这张脏兮兮的睡颜,许多年后都还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 另一个方向的大道上,随着天空上的黑云渐褪,亦逐渐被冷冷的月色照耀着。 行驶在回平郊田庄路上的马车,沐浴着凄清的月光,被赶得飞快,后头跟着一匹马。 马背上的人,是云归鹤。 驾车的人则换成了动作娴熟的冬至。 云詹先生跟图兰一道挤进了马车里,一人一边守着被图兰捉来的吉祥。 云詹先生年纪大了,精神不济,这会为了谢姝宁的事,却是想睡也睡不着。月色自小小的窗格外透进来,他长叹了声,道:“阿蛮既是同世子一道不见的,那这事便不好立即知会京都的六爷跟夫人。” 惊动了众人,这件事毫无疑问会被闹大。 失踪,可不是什么小事。 但今夜之事,说不得,不能说,更不好说。 成国公世子身上的麻烦事已不少,若叫谢姝宁牵扯上了,难免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云詹先生唉声叹气。第209章共谋 马车里,一直没吭声的吉祥,忍着伤痛也终于难得地应和了一声,“这件事万不能宣扬出去。” 云詹先生听见响动扭头来看他,却只看到图兰扬起手掌在吉祥脑门上重重拍了下,骂他道:“那你就赶紧告诉先生,我家小姐被世子带去了哪里!” 吉祥手脚皆被紧紧捆缚住,绳子是图兰亲手绑的,也不知是如何打的结,他越是想要挣扎着去解开,绳结似乎就收得更紧,叫他不得不放弃了挣脱的念头。 绳子勒进了他的手腕,紧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他的手掌囫囵勒断。 他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原先血流不止,如今却被包扎了起来,止住了血。 因而吉祥心头大怒,却也不再冷冷嘲笑图兰,到底人家还救了他的命。 若不然,他先前便因为这些伤处虚弱得像被拎小狗一样,被图兰给拎了起来,以他的伤重程度来说,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该因失血过多而死了。所以毋庸置疑,图兰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究竟还是救了他。 吉祥便恍若未闻,重新闭紧了嘴不言语。 但他不说话,图兰就恼了,眼神狠戾地盯着他,像是在盯块鲜肉:“你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家主子肯定也不是好人!你到底说不说?”问着话,她已经一把伸手卡住了吉祥的脖子,逐渐收紧了手指。 云詹先生在一旁看见,被唬了一跳,急忙阻止:“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如此!” “为什么不可以?”图兰面上两道浓眉一蹙。 云詹先生急声道:“大费周章捉了他来,难道就是为了杀他不成?眼下还不是杀人的时候!万事等找到了你家小姐再提不迟!” 图兰一脸不舍地将手收了回来,改用眼刀凌迟吉祥:“先生说还不能杀你,那我就先留着你的命。” 话音刚落,她又往吉祥脑袋上狠敲了一下,像是头一次撞见猎物的小狼崽子盯着他死死不放,“世子会去哪里?” 她满心都只有谢姝宁的安危一事。 但云詹先生想得便多了许多,今儿个夜里来的那群人,目标本就是燕淮几人。只是因为他们运气不佳,凑巧住进了胡家,这才被牵连了进去。他们同谢姝宁失散,她却是同燕淮共乘一骑离开的。 云詹先生捻着长须暗想,事情必然不是如图兰想的那般,是世子燕淮劫持了谢姝宁,以他看来,这倒更像是世子凑巧救了谢姝宁一命。 若不然,逃命之际,谁还会愿意带上个累赘? 云詹先生极喜欢自己的女弟子,聪明,记性奇佳,行事老成。但即便是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那种节骨眼上,谢姝宁只能是个累赘,带上她逃命,根本没有一丝用处。 由此可见,这件事,九成不是图兰所想。 可图兰是个死脑筋,同她解释不通,云詹先生先前略微提了一句,见她不理会,就索性随她去。 只要不把燕淮身边的这个护卫弄死,一切就都好说。 图兰倒像是问成了习惯,让吉祥缓一会,便要问一遍。 吉祥回回都也只冲她冷眼看看,一个字也不说。 但他心里可早就恼得去了半条命,只盼着哪一日得了机会非得好好收拾这异族丫头一回! 图兰浑然不觉,丝毫不畏惧他,只一个劲追问燕淮的去向,心中认定了吉祥知情。 一路赶回庄上,吉祥额上高高肿起了一个包,模样狼狈至极。然而一行人见了,却是谁也笑不出。云詹先生第一个下了马车,急步往里头去,寻了田庄的管事连夜召集了庄上的壮年男子,让他们夜间巡逻,不可松懈。 管事的询问缘由,云詹先生不便提谢姝宁的事,便只说路上偶遇匪徒,恐一路随行而来,故而要加紧戒备。 平郊虽就在京都附近,但山多林多,的确曾有三三两两的劫匪出没。 管事的便连忙应了,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庄上彻夜燃灯,火光通明。 图兰跟冬至捆着吉祥将他带进了屋子里,云詹先生则回房挣扎许久,不知究竟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谢元茂夫妇二人。 论理,谢姝宁是他们的女儿,她既出了事,不论大小,都该第一时间知会他们才是。 可偏生云詹先生察觉了这事的蹊跷,又唯恐那群宵小之辈仍在苦苦追击,未曾撤退,因而不敢贸然行动。何况他一直都知宋氏同谢元茂夫妻关系并不和睦,谢姝宁这个做女儿的对父亲也只是恭敬有余,敬爱不足,两人之间父女亲情淡薄。 这件事,若叫谢元茂知道了,怕是不一定会将谢姝宁的安危放在首位。 云詹先生犹豫不决,索性先去见了吉祥。 “这件事原就是世子的麻烦,同我等本没有干系。”云詹先生站在吉祥面前,盯着他青青紫紫的一张脸,“图兰问了你一路,你却始终不说世子在何处,老夫知道,你其实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根本就不知情。” 吉祥闻言,这才抬眼看向了面前的人。 云詹先生继续道:“但你不会不知,事情继续拖下去会如何,晚一个时辰寻到人,世子就多一个时辰的危险。那群人是你们引来的,你当然清楚他们的厉害,这便不需老夫赘言了。” “先生以为该当如何?”吉祥哑着嗓子,缓缓道。 云詹先生让图兰给他松绑,“你的主子,同我家小姐,一道不见了,那何不集二者之力一道追寻?” 吉祥冷眼打量了一遍屋子里站着的几人,嗤笑着摇头:“先生莫不是在说笑?” 听到这话,方才要按照云詹先生的意思上前去为他松绑的图兰脸面骤然铁青,一巴掌扇到了吉祥脸上,“小姐说,明明陷于困境却还没有自知之明,只知讥讽他人的人,就叫臭不要脸!” 吉祥嘴角渗血,模样愈发不能看了。 人常说打人不打脸,偏生图兰下下专挑了脸打,揍得他惨不忍睹。 吉祥大老爷们一个,何时被人打过耳刮子,当下气红了眼睛。 云詹先生见闹得不像样子,头疼不已,忙要赶图兰出去,却不防吉祥忽然冷声喝道:“且慢!先生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共谋的事的确值得提议,但我有一个要求!” “但说无妨。”云詹先生抚须。 吉祥黑着脸:“这一掌之耻,吾当还之。” 此言一出,屋子里剩余的几个男人都黑了脸。 虽然图兰生得人高马大,堪比汉子,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哪有男人打女人的道理? 但他这般说了,云詹先生也不免迟疑。 图兰却立即将连脸凑了过去,顺带着解开了绳子,皱眉道:“快打!” 吉祥愣在那,半响没有动静,良久忽然别过脸,咬着牙道:“罢了!” 图兰追问:“不打了?” “不打!”吉祥几乎咬碎了牙,方才挤出话来。 旋即,云詹先生生怕图兰没有眼色继续搅局,连忙将她给赶到了一旁,同吉祥商量起大事来。 吉祥坐在那,浑身是伤,努力不去看图兰,只同云詹先生道:“这件事,正如先生说的,本同你们没有干系,所以如何解决,也请先生还是莫要插手了。” 他同燕淮相处的时间尚且还短,可却也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燕淮能脱身的机会,约有八成。 另外两成,便是因为他身边还带着个谢姝宁。 所以吉祥极不愿意再让谢姝宁的人搀和进这件事,拖累他们。 云詹先生很有自知之明,但却不会就这样听他的话,他语气坚决地道:“图兰必要跟着去,小姐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这意思便是说,在谢姝宁方面,他并不相信燕淮的人能处理妥当。 吉祥听明白了便笑:“先生的意思,谢八小姐的名声便不重要?” 虽则谢姝宁年纪小,燕淮亦不大,但人的舌头,却是能杀人于无形的。 云詹先生却只是淡然道:“比不得命重要。” 吉祥错愕,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这般务实,并不多见。 他正色了些:“那我等自然也是以八小姐的性命为重。” “好。”云詹先生颔首,吩咐图兰上前,叮嘱她跟着吉祥去。 说是共谋,到底不能放一百个心。 图兰就老老实实站在了吉祥身边,面无表情。 吉祥只觉得她一靠近,面上便火辣辣的疼,实在是恨意难消。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世子,所以他也就没有继续同云詹先生在图兰的问题上纠缠,立即便要起身回去集齐人马。 事态紧急,不便耽搁,吉祥跟图兰很快就离了田庄。 冬至面露疑虑,问云詹先生:“先生,那人若是说谎,图兰岂不是要糟?” 云詹先生摇头:“我让图兰跟着去,正是因为不够放心他,但眼下,若不依靠成国公世子的人,我们根本无法立即找到阿蛮。” 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然跟燕淮牵扯到了一起,没有退路了。 但与此同时,云詹先生悄悄给冬至派遣了一个任务,去查一查燕淮的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即便救回了谢姝宁,后续的事仍不易解决,燕淮这个人,不能不查。第210章护卫 冬至得了云詹先生的吩咐,悄无声息地从庄上离开。 另一边,图兰同吉祥一道策马离开,此刻已上了回城的大路。夜色漫漫,胡家出事之时,已是时至夜半,而今天色渐渐发白,黎明将近。俩人快马加鞭,正好能赶在城门开时入内。 吉祥一路未同图兰说一个字,身下的马亦跑得飞快,丝毫没有要等一等图兰的意思。 好在图兰本精于马术,眼都未眨一下,便能追上去,硬是没落下过。行至城门外,吉祥才终于勒了勒手中缰绳,让身下的马放慢了步子,斜睨着紧紧跟在他身边的图兰,木着脸道:“入城后,你不必继续跟着我,只在你我说定的位置等候便可。等事情有了结果,我自会让人去知会你。” 图兰瞪眼:“你拐弯抹角的,其实就是不想履行同先生许下的诺言是不是?” 吉祥闻言,冷哼了声,收回视线策马狂奔,直入尚未半开的城门。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图兰勒着缰绳,暗自嘀嘀咕咕说着,没打算理会吉祥的话,立即跟了上去。 方进了城门,图兰便眼尖地发现吉祥不知往天上抛了个什么东西,灰蒙蒙的天空上就无声无息地绽放开了一抹红,又飞快地被风吹散。 昨儿个夜里,天上没有明月也没有星子,今日的天果然便是阴沉沉的,似乎随时都会在行人头顶上泼上一大盆雨水。因而方才那抹红,极艳,像是血。 图兰在跟着谢姝宁到西越京都来之前,一直在谢姝宁的舅舅宋延昭手下受训。 武功,西越语,如何伺候人,如何始终对主子保持最高的忠诚,一切该学的不该学的,她几乎都已经学了个遍。 吉祥抛上天空的那个东西,她虽然并没有看清楚,却也猜到,这应当是用来联系人的。 图兰心中微凛,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你去寻富贵巷第三间店的老板娘,就在那候着。”吉祥回过头,定定看着她道。 他脸上青青紫紫还带着血迹,走在路上实在吓人。 两人说话间,已有清早动身的商贩打着哈欠走过身旁,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吉祥凄凉的脸。 图兰却差点扬手又揍一拳过去。 她来京都时日不长是真,可京都的富贵巷是做什么的,她也是知道的。 富贵巷乃是烟花巷,她是个姑娘家,怎么可以去那等人!更不必说,她一开始便没准备听从吉祥的话,乖乖去等着他派人来通知事情的进展。临行前,云詹先生对她千叮咛万嘱咐,恨不能亲身跟着吉祥去寻人。 她既得了吩咐,就务必牢牢跟住了吉祥。 所以吉祥的话一说完,图兰便斩钉截铁地道:“不必了,还是跟着你走我才比较舒坦。” 吉祥眼皮一跳,看看越加明亮起来的天,心内焦躁,断然道:“有些事,不该你知道,你也不配知晓。” “你可以只拿我当个影子。”图兰听了他的话,却并没有如他预期的那般炸毛恼火,只点点头道,“你说我不配知道有些事,大概也没说错。可我也并不想知道,我跟着你,只是为了尽快找到我家小姐。如果你能将这些撒口水的时间都用在寻人上,想必世子也会感激你。” 吉祥气得几欲吐血,艰难地将怒气咽了下去。 然而不管图兰的话多叫他不喜,她说要尽快找人,倒是一丁点也没错。 “你留下,到时我自会通知你!”吉祥不愿再多费口舌,语气生硬地抛下一句话便调转马头要立即离去。 谁知忽然间,他身形一僵,握着缰绳的那只手剧烈颤抖了几下。 他蓦地回头,眼神如刀盯住图兰,眉宇间蕴着浓浓杀意。 他未出声,图兰却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她咧开嘴笑,略带得意地道:“大夫在给你止血的时候,只是稍稍加了点料而已,你且安心,暂时死不了人。” 云詹先生也好,冬至跟她也罢,谁也不会真的相信吉祥。 所以鹿孔后头用在吉祥身上的药,是特制的。 中了毒需要解药的人,在这种时候才能叫云詹先生几个放下心来,也才能让吉祥这样的人在行事中将谢姝宁的性命放在心上。 吉祥急糊涂了,也被云詹先生的温和混杂着图兰的躁动凶戾给弄得晕头转向,全然没有想过自己身上的伤会不会被人动了手脚。 到这时再察觉,已是无用。 身上的伤疼得久了便只剩下麻木,但这会却像是千万根细针在齐齐扎下一般,密密麻麻的疼遍布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疼得本就是强打着精神撑下去的吉祥在马背上弯下腰去,瑟瑟发抖。 图兰看着,摘下腰间挂着的一个荷包。 素缎面绣兰花,针脚细密工整,是月白的手艺。 荷包里只装着几颗漆黑的药丸,一打开来,里头便传出一股浓浓的药香。 图兰取出药丸,双脚一踢,策马上前走至吉祥身侧。随即她忽然一歪身子,提起吉祥的脑袋来,口中嘟囔着“莫要咬我的手”,一边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漆黑的药丸丢进了吉祥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倏忽便消失在了吉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