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不敢问。 烈日当空,热气一波一波像潮水般涌来,热得皇后额上冒汗。汗水渐渐黏腻起来,粘在脸上脖子上,开始发痒。 皇后想要唤人为自己打扇,可她身边只站着个汪仁。除此之外,景泰宫里的人,似乎都跟死了一般,竟是一个也不见。她身后的重重宫殿,像黑幽幽的洞口,寂静无声地候在那,却没有人出没。 她悚然一惊,口中想要说的话就被咽了下去。 明知汪仁是个奴才,她也并不敢叫他为自己打扇,何况还是在眼下这样的情况下。 她想别开脸,不忍再看眼前的闹剧,可方才侧目,耳畔便响起汪仁的声音:“娘娘,还没完呢。” 皇后的动作一僵,落在椅把上的手弯曲着握紧,目光却重新落在了前头。越过小润子的身影,那几名已经昏厥过去的宫人,就出现在了她面前。枣木的廷杖飞速又用力地击打着,在她眼前舞成了一道残影。 “汪公公,不知这几人究竟犯了何事……”忍了又忍,皇后终究是忍不住了,轻声询问。 明明前儿个夜里,她还在同皇上抵死缠绵,享尽欢欣,为何一觉醒来,景泰宫里就成了这幅模样。 她甚至还来不及沐浴净身,梳妆打扮,便带着一身的污浊隐在华服下坐在了这里观刑。 肃方帝的谕旨,要这几人的命,她当然不敢违逆,可是为何? 她悄悄看了眼汪仁,催促道:“汪公公莫非也不知?” 汪仁这回倒没有再提醒她要将视线转向身前,而是微笑着道:“太妃娘娘昨儿个夜里,出了大事。” 皇后心头一阵狂喜,佯作不知地蹙眉轻问:“是哪位太妃?” “自然是淑太妃。”汪仁笑意微敛,“差点闹出了人命呢。” 皇后搭在椅边的手一紧,忍着心中躁动道:“好端端的怎会出这样的事?本宫同太妃娘娘一贯交好,这时理应前去探望一番才是。”她说着,就想要起身离去,却不妨汪仁斜刺里伸出一条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种动作,可就真真是大不韪了! 皇后勃然:“汪公公,你这是作何?” 汪仁听着天光底下闷闷的击打声,摇了摇头:“娘娘何须明知故问。” “你说什么?”皇后脸色一白,颓丧往后退了一步。 汪仁站在原地不动,神色亦只是如常,口中的话却唬得皇后面若金纸。 他说:“皇上昨儿夜里来景泰宫时,娘娘您可是已经早早歇下了,连皇上来了也不知。” 皇后白着一张脸,重新在椅上坐倒,面上本能地露出股骇意,口中讷讷道:“怎么会……” 她明明等到了皇上,明明…… 一旁的汪仁没有再言语。 不多时,底下的小润子站起身来,束手急步走至他身边,恭敬地道:“印公,妥了。” 汪仁往下远远眺望一眼,眼珠子一转,吩咐道:“去处置了吧。” 他见惯了这些个事,却打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些动静,不由面露厌憎之色,微微别过脸去。 皇后却像是被吓傻了,呆呆地坐在那,喃喃自语着怎么会,连事情已经了结了也全然不知。 汪仁扫她一眼,觉得无趣。 皇后到底年纪尚轻,遇上了这样的事,今世都恐再难有翻身之时,而今更是想不出应对之策,只能叫自己在这泥淖中越陷越深。 她也好,淑太妃也罢,一个个的,都只是想寻个法子扶摇直上九天去,可等着她们的,却只能是在这淤泥中苦苦挣扎罢了。 他不由想起自己,这一重又一重的琉璃宫阙,不止困住了这些女子,也困住了他们。 谁也休想逃离。 他无声地叹口气,准备离去。 不妨皇后似猛然惊醒,不顾仪态尊卑,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急声道:“是谁害了本宫,是谁?” 汪仁眯了眯狭长的凤眼,不动声色地将那角衣料从皇后手中抽了出来:“是谁?娘娘莫不是心中一点底也无?这世上的事,按佛家的说法,皆是有因果轮回的。任何一桩事,都得先有了因,才能有果,您说可是这个道理?” 皇后花容失色,那只空落落的手簌簌颤动,像要抓住汪仁话里的真相,又不敢去抓一般。 她推了皇贵妃一把,叫皇贵妃失了孩子,这是因。 她设计了淑太妃,在淑太妃的安胎药里下了剂量惊人的红花,这也是因。 所以,她如今所面对的,便是她该得的果吗? 皇后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朝着里头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来人!快来人呐!” 可回应她的,只有这冷清清宫阙里的几缕呜咽回声。 汪仁没有阻拦她,只目送她跑远。 从今日起,这景泰宫,就是关押皇后这只金雀的奢华笼子。只要她身在里头,随便她如何飞,都大打紧。 汪仁拂袖而去,去御书房见了肃方帝。 肃方帝正坐在雕龙的銮椅上闭目小憩,听见动静掀了掀眼皮,又重新将眼睛闭上,漫不经心地问道:“如何了?” “都妥当了。”汪仁弯腰道。 肃方帝淡淡应了声“嗯”,便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汪仁不动,温声道:“皇上,淑太妃的事,可要回禀皇贵妃?” 肃方帝微怔,旋即道:“也好,你且去那走一遭,将这事说了。皇后的事,就不必提了。” “喏。”汪仁神色谦恭,后退着出了御书房。 然而出了御书房后,他并没有立即便去见皇贵妃,而是召了人来私下询问这段日子皇贵妃都做了什么。听到那日夜里,皇贵妃突然说心口疼,又做了噩梦想见皇上,便特地打发了人去请皇上来,不由愣了愣。 这事,倒真不像是他所知道的皇贵妃能做出来的事。 可事实上,这事就的的确确是皇贵妃做的。 汪仁就不得不因此而去皇贵妃改观。 而后他又听到先前内廷的人抓到了个私自偷盗宫中之物出宫贩卖的宫女,本该是皇贵妃处置的事,但恰逢那时皇贵妃病了,这事便被交给了皇后定夺。结果皇后就查出来这名宫女是出云殿里的人。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多的巧合。 汪仁敛目想了想,倒笑了起来。 他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分笑意,道:“听说这些日子,都是谢家八小姐陪着皇贵妃?” “是,前些日子,几乎是寸步不离。” 汪仁回忆着谢姝宁的模样,眉头舒展。 而今淑太妃没了孩子,又被送去了佛堂,从此青灯古佛,孤苦冷寂,想必是没有机会再出来了。皇后又出了这样的事,失了妇德,叫肃方帝头顶发绿,也再无机会东山再起。 这般一来,那枚凤印,想必迟早还是得回到皇贵妃白氏的手里。 偏生李家未倒,皇后一时半会也不会从景泰宫里搬离,也就不会从皇后这个位子上下来。 后位不换人,皇贵妃白氏就是这后宫里的第一人。 后进的那些新人,她也丝毫不必忌惮。 只一夜,寂寂深宫便已是天翻地覆,彻底换了局面。 午后,掐着皇贵妃午睡醒来的时辰,汪仁去见了她,照着肃方帝的吩咐将淑太妃的事说了一遍。 皇贵妃似浑然不知,听到这事面上还露出几分惊讶之色来,道:“太妃娘娘未免也太不小心了!” 汪仁应和着:“正是,若谨慎些,也就不至如此。” 两人说着话,谢姝宁正领着图兰来准备同皇贵妃辞行。方走至帘后,忽然听到皇贵妃漫然问了声,“容家的金矿可是寻不到了?” 她一愣,脚下步子就停滞不前。 因了这些日子她在这住熟了,皇贵妃宫里的宫人见了她也都敬得很,知皇贵妃喜她,素日她走动,也多不管,是以她今日走到了这才有人匆匆来阻她,“八小姐,娘娘正在里头见汪公公。”第197章金矿 谢姝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柔声同宫人道:“既如此,那我晚些再来。” 话毕,她便领着图兰下去了。 但一路行,她心里便一路在想,方才皇贵妃口中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容家的金矿寻不到了? 容家本只是皇商,但近几年也算经营有道,在京都的圈子里闯出了些许名声。庆隆帝在世时,更是风光了好一阵,但后头庆隆帝死了,花容月貌的宠妃也就成了太妃,小淑妃不能再为容家带来助力,容家也因此很是沉寂了一段日子。 所以也难怪,成了淑太妃的小淑妃始终不肯死心,还起了心思妄图勾搭肃方帝。 谢姝宁虽不知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却也猜得出淑太妃的目的,左不过是想要用子嗣来改变自己的处境。 但她功亏一篑,到底没能成功。一个个狼子野心的,难免要互相咬上一口,有些人赢了有些人却输了,输了的就输得连蔽体的衣裳也无。谢姝宁想着容家如果知道了淑太妃在宫里头的兵败如山倒,会如何应对。 走到炎炎的天光底下,谢姝宁神色淡漠地看了看檐角下挂着的那一串铃。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 以肃方帝的性子,就算淑太妃得了他的欢心,也只不过是欢心而已,他是绝不会为了这点子欢愉便想方设法地叫淑太妃重获新生的。子嗣倒重要,可也没能重要过旁的去。 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怕是同方才她隐隐约约听到的那一句话有关。 容家,金矿…… 这年头,金子值钱着呢,若能坐拥一座金矿,岂不是立即便要富不可挡? 皇贵妃既都知道了,想必这事不会假。可容家在哪里寻的金矿? 谢姝宁额上冒出些薄汗来,回忆前一世,她根本不记得容家有座金矿。 一整座金矿,能为容家带来多少财富,几乎不必细想,就能叫人觉得讶然。容家若真有,她不会连一点印象也无。更何况,她分明记得,容家一度衰败过。而彼时,庆隆帝活着,淑太妃也一直都是她的淑妃娘娘,在宫里头过得如鱼得水,也为她身后的容家带来了许多助力。 可即便是那样,容家的富贵也并不太叫人眼红。 而且,开挖金矿的动静,必不会太小,但她记忆中并没有这样一回事。 谢姝宁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记差了,毕竟前一世她关注容家的时间点实在有些过晚。 直至那一年燕淮扶了淑妃的十五皇子登基,自己摄政之后,她才注意起了淑妃身后的容家。 也是那时,容家开始猖獗起来,颇有种狗仗人势的意味在里头。 燕淮性子古怪,所有人都以为他既然扶了淑妃的儿子当皇帝,哪怕只是个傀儡皇帝,那里头肯定也还是有不一样的意思在,至少也该区别待遇下,优待容氏一族。 可谁知,容家嚣张了没多久,就被燕淮给收拾了,毫不留情。 谢姝宁想得深了,不禁有些头疼。 时日久远,这会要想将往事全都事无巨细地一一想起,实不容易。 跟在边上的图兰看出了端倪,疑惑地问她:“小姐,您在想什么?” 谢姝宁听见,回过神来,苦笑了声,道:“没什么,只是心里头有些事,本该是重要的,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 图兰嘴笨,闻言也不知该如何说,只得索性闭嘴不言。 夕阳很快就落了下来,天边一片红霞,灿烂似橘色的火焰,将原本碧蓝的天空烧得滚烫。 汪仁亦是此时才缓缓离开,踏着夕阳西下的美景,一步步出了门。途经之处,正巧遇上了站在树下纳凉闲谈的纪桐樱跟谢姝宁二人。 他动作娴熟恭敬地行礼。 纪桐樱面露尴尬之色,飞快应了,催他快走。 上回的事,成了纪桐樱心里的一根刺,叫她紧张也叫她难堪。如今一见到汪仁,就会叫她想起那日,她是一丁点也不想见到汪仁。 谢姝宁原也是这样,可上回在御花园的堆秀山上撞见了一回后,现如今再看到他,倒好些了。 何况,已欠了人情,总不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汪仁这样的真小人,那可是睚眦必报的,若她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弄个泰然自若的模样,想必汪仁会更不喜。 于是谢姝宁就穿着身藕荷色折枝海棠纹的罗衣,站在树下冲汪仁回了礼。 这还是头一次,汪仁很吃惊,纪桐樱也很吃惊。 唯有谢姝宁神色淡淡的,垂眸看自己的鞋尖。 也不知是哪来的一群蚂蚁沿着她脚边的一株草,爬得飞快,逃也似的远去了。 汪仁的脚步声也紧跟着响了起来,很快就走远。 纪桐樱问她:“他只是个内侍,你同他行什么礼?” “他帮了咱们的忙。”谢姝宁微微一摇头,眸子亮晶晶地看着她,“多分交情,总好过多结分仇。” 纪桐樱抿着嘴不说话,良久方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姝宁失笑,汪仁是什么样的人,她听过见过还同他打过交道,哪里还会不知道汪仁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纪桐樱见她笑,不由恼了,道:“臭丫头,你笑什么,我难道还说错了?” “没有没有,公主说的正是。”谢姝宁哈哈大笑,往后退了两步。 纪桐樱虎着脸:“这还像话!他既走了,想必母妃如今也得空了,我陪你一道去。” 谢姝宁就收了笑,同她一道往皇贵妃那走去。 她入宫来,本就是为了陪伴病中的皇贵妃说说话解闷而来,如今皇贵妃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甚至于连谢姝宁早前忧心着的淑太妃也给解决了,她也就到时候回家去了。 眼看着夏日都过了大半,云詹先生肯定在庄子上等她都等得不耐烦了,再不回去,只怕要挨训。 谢姝宁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皱,旋即便舒展开来。 好在纪桐樱虽还想留着她,皇贵妃倒没答应。 有家有父母兄弟的人,哪能长住宫中,何况皇贵妃同宋氏私下交好,也舍不得叫宋氏同女儿长时间分别,当下便允了,只留谢姝宁在宫里再住上一夜,明日白天再一道用了午膳,等午后热气消散些,再出宫家去。 话已至此,谢姝宁也不便再拒,就笑吟吟答应了下来。 这天夜里,她同纪桐樱一直聊到了很晚,才话别入眠。 夜已很深,空阔的皇宫像是座静悄悄的坟墓,掩埋了数不清的秘密跟尸骸。四下里寂静无声,谢姝宁睡得却并不大安稳。不知几时,她翻了个身,忽然惊醒,满头大汗淋漓。 寝殿内并没有燃灯,黑漆漆的,只有薄白的月色钻过窗棂的缝隙,撒在窗下的地面上,霜雪一般。 谢姝宁大口喘着气,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玉紫睡熟了,就连一向浅眠的图兰,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黑暗中,谢姝宁紧紧拽着身上薄薄的锦被,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恍若急鼓。 心跳得太快,她有些透不过气来,直喘了半响,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抓着被子的手在轻颤,在发抖,掌心有汗湿淋淋的。 背后的衣衫更是已经被涔涔的冷汗给濡湿了。 宫殿外,远远的有更鼓声传来。 她一时间竟辨不出时辰来,明明听见了更声,却又似乎没能听进心里去。 谢姝宁看着窗下那一地霜白,回忆起了方才的那个梦。 说是梦,倒更像是一段零星的记忆。 她许久不曾想过林远致这个人,可这天夜里却不知道为何突然间便想了起来。长平侯林远致是她前世的夫君,她对他却忘得比谁都快,也因此忘了许多事。 皇贵妃说容家在寻金矿,她半天也没想起来容家在寻的哪门子金矿。 明明容家前世没有金矿! 但她忘了,容家虽没有,但那时想必也是苦苦寻过的。只是她当时年纪太小,尚在长房艰难讨生活,哪里知道外头发生过的事。 直到许多年后,她有一回无意中同林远致说起了一件事。 那时,应是林母的生辰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