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睡不安生的,如她,或又如皇贵妃……都是因为心中郁郁难消,连困顿之中也无法获得平静。 寂静的深夜里,皇贵妃敛目仔细看了看她,像是在突然之间从她恍若随意的话中听出了别样的意思。 这孩子的双目,竟似有能看穿人心的力量。 皇贵妃直至这时才惊觉,谢姝宁的眼里,并没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纯澈,那里头装着的是一潭水。 经年的,结过冰又因为春天到来而消融过的水,幽深而平静,叫人一眼望不到底。 皇贵妃心中微惊。 “时候还早,回去睡吧。”皇贵妃收回视线,微微叹了声,敦促谢姝宁重新入睡。 谢姝宁见她身穿墨绿色的春衫,长发也随手被松松挽起,脚下也已换上了出门时才着的鞋子,便知她这是要亲自去一趟出云殿了,当下也不多言,乖巧地重新躺下,目送皇贵妃离去。 屋子里点燃的灯再次被熄灭。 皇贵妃轻轻的脚步声,也从谢姝宁耳畔彻底消失不见。 谢姝宁阖眼,听着似乎没有停歇之意的雨声,慢慢入眠。 出云殿中,则是一片狼藉,无一人能安然入眠。 众人惊魂未定,个个胆战心惊。 这次塌了的,是出云殿靠近禁林的那一块地方。 可那块虽然年久,却未失修,去年冬上才刚刚派人修葺过。论理,是绝没有可能被场大雨给下垮的。 然而眼见为实,那轰隆一声巨响亦还在众人心头萦绕不去,谁敢说这屋子没塌? 淑太妃倒真的只是受到了惊吓,她的寝殿离这尚有一段距离,并没有被波及到。这间屋子里住着的是两名守密林通道的嬷嬷,平素也一直都住在这。 皇帝今夜忙着同军机大臣在御书房秉烛夜谈,听到出云殿崩塌了一角的事当即问了淑太妃,听说无碍,就将这事抛之脑后不再理会。 皇后跟皇贵妃则连夜起身,换了衣裳乘坐鸾轿赶往出云殿。 出云殿里香气萦绕,闻若似蜜。 皇贵妃眉头微蹙,心里头莫名浮现出了皇帝同淑太妃亲近时的画面,不由一阵烦闷。 走在她身侧的皇后,却也没好受上多少。 皇后甚至还不知肃方帝同淑太妃的事,她恼的只是淑太妃这个人。 淑太妃算什么东西,也敢耍弄她!皇后只要一想到往日里自己蠢物似地在淑太妃跟前听一便是一,隐在袖下的手,就忍不住握拳。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不论任何缘由,淑太妃既诓骗了她,就势必要付出代价。 急步前行着,皇后年轻的面庞上满是焦躁。 一步入淑太妃的寝殿,她便扬声道:“太妃娘娘可还安好?” 众人皆知,皇后同淑太妃私下里交好,她这般急切,倒也在情理之中。 淑太妃倚在软枕上,眉间惊惧之色未消,朝着门口望了过去。她面色泛白,勉力一笑:“劳皇后费心。” 然而说着话的时候,她的视线却落在了走在后头的皇贵妃身上。 淑太妃看过来的目光里,有着冷冽的色彩。 只这异样的神情,转瞬即逝。 但皇贵妃依旧没有遗漏。 自打进了出云殿,她便时刻注意着淑太妃的一举一动。淑太妃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肃方帝搅合到了一块,于皇贵妃而言,乃是奇耻大辱。只要一想起,便如鲠在喉,叫她疼,叫她恨。 可她仍是那个雍容的皇贵妃,她明明看见了淑太妃眼中的怀疑跟冷意,却始终混若不觉,一步步稳稳地跟在皇后身后。 皇后就不同,她到底是年纪轻,按捺不住。 见到淑太妃果真是安然无恙毫发无伤,皇后心里难免失望,这眼中也不由带出那么一两分来。 “太妃无事便好,吓坏本宫了。”皇后站在床前,俯下身去,亲自为淑太妃掖了掖被角。头一低,再抬起,眼里的神色就变得再真挚不过。她环顾四周看了一圈,担忧地问道,“容家九小姐呢?可还安好?” 淑太妃微愣。 “她也给吓坏了,这会怕是已歇下了。” 皇后听着连连点头,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话毕,她霍然起身,“容九小姐既来了宫里便是客,本宫这主人家,合该亲自去慰问一番才是。” 皇贵妃坐在那喝茶,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来。 好个皇后,还真当这偌大的皇宫,是她李氏一人的皇宫? 皇后这话,既是说给淑太妃听的,也是说给她听的。 同样,这话也是她用来查探虚实的。 在座的几人都知道,这出云殿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容家九小姐。而她们此刻,正在同淑太妃面对面地说着话。那假冒的容九小姐,要去何处寻? 淑太妃自然是推诿:“哪能叫您去见她,合该她来见您才是。只是如今夜深了,明日一早再叫她来同您请安吧。” 皇后有备而来,焉会被她这么三言两语打发走。若不然,这好好的出云殿,岂不是白塌了一块?皇后既要为花出去的银子心疼,也要为这将来的修缮工程心疼,更不会顺了淑太妃的意。 她状若大方地笑道:“瞧太妃说的,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是本宫亲自去见容九小姐也无妨呀。何况容九小姐,才受了惊吓,自是该本宫前去。” 屋子里静了一静。 淑太妃面有难色,过了会才道:“皇后好意,实不该再推,那便让人领着您去吧,只她恐是睡熟了。” 诸人皆以为她还要推脱一番,谁知道她竟然直接便发话要让人带着皇后去见容九。 皇后懵了。 淑太妃就在她跟前,她上哪儿再去弄一个容九? 难道说,是她给弄错了? 惊疑不定之时,皇后故作亲热,飞快地俯身抬起淑太妃的手,看一眼速速将她的手放进了被子中,道:“太妃仔细着身子,雨天风凉,莫要冻着了。” 说完,她直起腰,摆了摆手吩咐下去:“领本宫去容九小姐那。” “喏。” 宫人应了声,领着她下去。 淑太妃手背上那道快要消失了的粉色疤痕,印在皇后眼里,再也消不去。 她倒要看看,淑太妃这一回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后的背影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寝殿里就剩下了淑太妃跟皇贵妃两位主子。 皇贵妃这才搁下茶盏,悠悠道:“太妃娘娘这的茶,可真真是极好。” 淑太妃还未从肃方帝那得到消息,他已将这事告知了皇贵妃,让皇贵妃去安置,此刻见了皇贵妃总觉得有颇多不自在。她觉得皇后没什么脑子,可不敢也这般看皇贵妃。 早在庆隆帝还在世时,她便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位出身延陵白家的皇贵妃的名号。 不是一般人。 淑太妃思来想去,觉得也就只有这几个字才能用来形容皇贵妃此人。 她的手下意识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隔着被子摩挲了几下,道:“只是些陈年旧茶,比不得旁处。” 皇贵妃淡笑不语。 “听闻您也病了,如今可是大好了?”淑太妃想起皇贵妃的病来,直觉她是装的,可眼下看她的气色,却又不似作伪,忍不住便问了句。 皇贵妃的视线轻轻掠过她搁在被子上的手,道:“本不是什么难疾,已是好多了。” 说完,皇贵妃也就不再多言语,趁着皇后去见“容九”的当口,寻了人来问殿宇倒塌的事。 前来禀报的人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就在她们几人在寝殿里说话的时候,内廷的太监,已在倒塌的地方挖出了两具尸体,正是那两位嬷嬷。第188章偶遇 死了人,这事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 好端端的屋舍塌了,必然需要有人出来担这个责。皇贵妃略想了一想,命人去唤了当值的内官来,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 淑太妃自是不能担这个责的,皇贵妃也没打算让她担着。 去岁冬上负责修缮的几人趁夜便被抓了起来,关押后审。房屋倒塌的事,究竟同他们有没有干系,而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屋子塌了,压死了人。 皇贵妃吩咐事情的时候,并没有避开淑太妃,当着她的面,事无巨细地安排着。 淑太妃佯装不在意,其实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皇贵妃,仔仔细细听着她的话。 她头一回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同皇贵妃站在对立面,会是场难局。二者之间,根本寻不到平衡点,那杆秤只能拼命地、拼命地往一边歪去,她们各执一边,不是她摔下去,就是皇贵妃摔下去。 若是可行,淑太妃并不大愿意同皇贵妃交恶。 皇贵妃手底下的事很快便处置妥当,只等天明了,再详办。 这时,时已至五更天。 殿外的天色比之先前更黑,浓得更像是墨,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寅时时分,是黎明将要来临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光。这段时间,亦被称为逢魔时刻。 妖魔鬼怪悄没声息地就会冒出来,伪装成人的模样,同人一道出现,混迹在诸人身旁。每一个沉沉睡去的夜里,都有这样一段可怕的时候。皇贵妃很好奇,那个假冒的容九,究竟是哪里来的妖魔。 她盯着淑太妃,皇后去见了容九。 除非淑太妃有分身之术,否则,那个容九,就真的只能是妖怪了。 皇后却一直都没有回来。 五更天一过去,天色很快就会泛白,重归明亮。 可直到窗边有微弱的白光冒出,皇后也还没有回来。 皇后去了哪里? 皇贵妃抬眼看向淑太妃,轻笑着发问:“不知容家九小姐,身在何处?” 淑太妃嘴角翕翕,方要开口,皇后便在扈从的簇拥下急步行了过来。一进门,皇后看到她们二人都一齐朝着自己望了过来,不由微愣。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裙袂在脚边飞扬,皇后逐渐靠近落座。 “皇后娘娘这一去可真是去了许久。”皇贵妃屈指轻轻叩着身下雕花的椅子,“容九小姐可好?” “……很好。”皇后略有迟疑,但仍点了点头,说了这样一句。 皇贵妃微讶。 很好? 她侧目去看淑太妃,却见淑太妃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皇后年纪轻,性子急,忍耐不得。她傍晚就使了人来打探那所谓的容氏女的消息,半夜便动了手脚,再亲自前来堵人查看。按理,这么短的时间里,淑太妃应当是无法想出应对的法子的。 但是皇后却在逗留许久归来后说,很好…… 这事有问题! 就在皇贵妃疑惑间,皇后却已准备起身告辞。 皇贵妃不动声色地听了,当下并不言语,遂也一并告辞。 半夜未睡,她倒也不困,只是出云殿皇后这一出闹得她心里有些不痛快,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又想着肃方帝说过的容家一事,念念难忘。回去略歇了几刻钟,这天色也就大亮了。正值盛夏,天也亮得早。 谢姝宁自她们走后,重新入眠没有多久便醒了。 一大清早,她就让玉紫跟图兰服侍自己洗漱穿衣,打扮妥当。夏衫是新做的,绯色的怀素纱衣,绣着少见的粉白色龙胆花,内衬玉色素纱,犹如春日栖在花枝上的新鲜花瓣,尚带着未被初阳晒干的晨露。 似乎只是转眼间,她便长大了。 谢姝宁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怅然。 前一世,她迫切地希望自己快些长大,这样才好掌控自己的人生。可后来她知道了,世家的姑娘,是被用来当做钱财礼物而用的。说的更难听些,不过是像农人畜养鸡鸭猪牛。 供着吃喝住宿,养大了养好了,便拿去换更有价值的东西。 不同的地方大概只在于,嫁女儿,还需要赔上嫁妆。 但这些嫁妆能换来的东西,远远比付出来得多的多。 好比前世的她,被拿去换了六堂姐的锦绣前程。 谢家人,自然觉得很值。 谢姝宁别开脸不再去看镜面,几不可闻地叹了声。 不多会,纪桐樱也懒洋洋起了身。她癸水来得早,才过十三岁,便已是有了。今晨发现脏了亵裤,不由懊恼,遂打发人去回了几位教养姑姑,今日且不去上课。 随意用了几筷子早膳,纪桐樱便推说没有胃口,嫌弃地搁了筷子同谢姝宁说了几句话,就让人扶着自个儿小心翼翼回寝殿去休息。 也只有这样的时候,平日里一刻也坐不住的公主殿下,才算是真的静了下来。 皇贵妃则忙着处置那群“偷工减料,欺上瞒下”的工匠,也不见人影。 外头天热,大太阳火辣辣地悬在青空上,将下头的草叶都晒得蜷曲起来。谢姝宁摇着扇子看看外头的天色,无力扶额,哪还敢出门。 到了午后却又响了几声雷,下了场小雨。 雨水一浇,徐徐吹来的风也就凉快了不少。 谢姝宁看看天色,想了想便让人去禀了皇贵妃,她想去御花园里转一转。 她上回给长兄谢翊去了信,提了入宫的事。谢翊近日恰好迷上了作画,便在回信里嘟囔着她该画幅御花园的景给他瞧瞧才是。 谢姝宁看完了信,便将这事记在了心里。正巧她这几日都住在宫里,倒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去画一幅带回家去,等谢翊回来了也好堵堵他的嘴。 她一边让人收拾着作画用的器具,一边等着皇贵妃那边的回应。 等了约莫两刻钟,去传话的人才匆匆回来,说皇贵妃允了,又拨了些人让谢姝宁一道带着去。 谢姝宁就让图兰背上了东西,带着玉紫同皇贵妃吩咐下去的一行人,准备往御花园去。刚走到门口,她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吩咐玉紫去取了棋盒来。作画想必不会耗上太久,今日午后难得天气凉爽,她索性留到夕阳西下之时,再画一幅当时的景色。这中间的时光,闲来无事,倒不如自己同自己对弈,顺道理一理眼下的事。 他们先出了门,玉紫取了棋盘紧跟其后,追了上来。 一行人从琼苑东门进御花园。 谢姝宁环顾四周,看了一圈,问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御花园里何处观景最佳?” 小太监低着头,想也不想便道:“堆秀山上,视野最佳。” “哦?”谢姝宁仰头胡乱朝着像山的地方看去,“你指给我看看。” 小太监应声往前迈了一步,抬手往谢姝宁左手面的一处地方指去,道:“堆秀山是宫里头重阳节登高的地方,上筑御景亭,可眺望四周景色,是观景的最佳之地。” 谢姝宁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入目之处叠石重重,磴道盘曲,高处的御景亭四面通风,瞧着便凉快。 山脚下棵棵青翠的竹子间或松柏,点缀着山石,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四季常青。 谢姝宁满意地颔首,示意众人往堆秀山去。 山体并不十分高耸,谢姝宁没有花多大力气便攀爬了上去。倒是图兰,似乎很不放心她的身体情况,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她搀扶到了御景亭里。 玉紫也抱着棋盒棋盘上来,方才指路的小太监几人也一起跟到了亭子里。 剩余的人,则守在了山脚下。 谢姝宁寻了个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下,吩咐玉紫几个将东西摆出来。 略坐了一会,她忽然起身扶着亭柱眺望起远处的景致来。 西北角的池子旁,有几个人影。 她敛目望去,却只瞧见了一身熟悉的衣裳,虽看不清面貌,可凭借这身显眼的衣裳,她也能将人认出来。 皇后的衣裳,是有定制的。 除了她,谁也穿不得。能穿这样衣裳的人,满皇宫放眼望去,也就只有皇后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