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谢姝宁再赞同不过。 可事情倒古怪地平静了下来。 这一日,宋氏去了端王府见白侧妃,没带上谢姝宁。 过了个把时辰,便有端王府的人快马加鞭从南城往北城石井胡同谢家送了封信。 信是小郡主纪桐樱写来的,收信的人自然是谢姝宁。端王府的人将信送到,便先留在门房上吃茶,说:“临行前得了郡主的吩咐,晚些还要再带着信回去,若不然,就要挨鞭子。还请八小姐早先写了回信。” 谢姝宁:“……” 她是真怕那小魔星,苦哈哈地去里头拆了信,取出信纸来看。 纪桐樱比她大一岁,平日里又不学无术,字倒是认识,可哪里会写,所以当初她说要来参加赏花会时写的信,是由人代笔的。可今日,谢姝宁一打开信纸就懵了。 上头画了只硕大的王八,龟壳上还墨汁淋漓地写着句话:谢八,你不来同我玩,就是王八。 字写得歪歪扭扭,勉勉强强能叫人认出来。谢姝宁看了遍,将信纸往炕几上一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揉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她才让月白准备了笔墨,自个儿亲自提笔工工整整地写了封短短的信回去。字不必太好,力求像个聪敏的孩童所写,字词亦用了最简单常见的。须臾,写完了信,晾干了上头墨字,就装封让端王府那倒霉的下人带着信回去了。 等到傍晚时分,宋氏才踏着将黑的天色回来。 她前脚进门,谢元茂后脚才回来了。 一入内,谢元茂便迫不及待地来见宋氏,笑着道:“今日遇见成国公,他又提起阿蛮的亲事,我思来想去,这着实算不得坏事……” “什么?”宋氏闻言惊愕,急急出口打断了他的话,“你该不是已然答应他了吧?” 谢元茂想着今日燕景说的那些话,将他夸了又夸,又说既是他的女儿,定然是好的,现如今不早早定下,将来哪里还轮得到国公府。 这话虽夸张了些,但谢元茂听了,自是觉得脸上有光。 一高兴,他就将事情给应下了。 能同燕家做亲戚,他打从心眼里觉得不错。 这会话未说完,便被宋氏给打断,他不由有些不痛快,闷声道:“答应了。” 话音还袅袅未绝,宋氏忽然当着他的面摔了只汝窑茶盅,怒道:“阿蛮莫非只是你一人的女儿不成,为何不问过我先?” “我早先可已经问过你了。”谢元茂自觉有些理亏,态度却未放软。 宋氏冷笑:“我可曾答应下来?” 她自然是不曾答应的。 谢元茂没料到她会如此恼怒,讪讪道:“如今的燕夫人是燕二公子的生母,来日阿蛮嫁过去,有个亲婆婆在,总比世子夫人过得轻松些,也能有人照拂。况且,能同燕家结亲,本是我们高攀了。” 宋氏听完,面上连冷笑也没了,只余下面无表情,“我今日特地去见了白侧妃,同她商量这事,你可知,她如何说?” “你去见了白侧妃?”谢元茂怔住。 宋氏不理他,继续道:“白侧妃说,近日皇上十分看重你,时常私下召见你,甚至只因你一句话便能左右皇上的看法……” “荒谬!”谢元茂忙截了她的话头,“这种话,也是好胡乱说的?” 宋氏却只是定定看着他,“是也不是?” 谢元茂沉默,良久才道:“皇上自觉同我投缘。” 这便是了。 宋氏道:“这桩亲事,我不赞成!” 话音落,外头忽然有人叩门禀报,“太太,海棠院那边出事了。”第083章顽强 听到海棠院,宋氏不禁蹙眉,扬声问:“出了何事?” “陈姨娘腹中难忍,这会已是晕死过去了。”外头是江嬷嬷,声音平静如常。 可这如常听到谢元茂耳中却了不得了,他也顾不得自己这会正在同宋氏说谢姝宁的亲事,扭头就往外头走,开了门皱眉问江嬷嬷:“怎会突然腹痛?” 江嬷嬷看着他,并不十分恭敬,缓缓道:“这话,六爷得亲自去问陈姨娘才是。” 这些日子,谢元茂满心都落在了同成国公燕景结交的事上,早出晚归,夜里多半就睡在书房中。偶尔来玉茗院,知道宋氏不高兴,他也只睡在东稍间,却从未踏入过海棠院的地界。连陈氏的面,也不过就是那日清晨来寻宋氏时,撞见了一回,并未说话。 谢元茂听了江嬷嬷的话,就有些憋闷,不做声了。静了会,他遂回头去看宋氏。 两人对视着,宋氏忽然笑了起来,“六爷瞧我做什么,她病了,难道还要我去探望她不成?” 妾病了,就要做主母的亲自屈尊去探望,哪有这样的道理。何况宋氏早早同他言明,不愿放她走,就休想让她做什么贤惠人。 谢元茂可没忘记这话,但他心里仍隐隐期盼着宋氏能变回原来的模样。可这会听到宋氏这样说,他也只好沉默了。随即,宋氏便吩咐江嬷嬷:“杭太医年纪大了,自个儿也病倒了,正在静养。这会天也要黑了,嬷嬷派人去外头请个大夫回来吧。” 江嬷嬷应了,匆匆退了下去。 谢元茂看着她,能帮着请大夫总是好的。 “六爷若是担心,大可以亲自去瞧一瞧。指不定六爷一去,陈姨娘的病症就全好了。”宋氏笑语晏晏,“阿蛮的事,我不答应,六爷自个儿看着办。” 谢元茂听了前一句,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愿意自己去见陈氏,本没有打算,可再听了后一句,便有些忍不住了。 他应都已经应下了,这会还能怎么办? 一时冲动,他可是连成国公给的信物都收下了。 他摘下腰间一块玉佩,搁到桌上,道:“信物都已收了,事情已成定局……”声音渐轻,到底是他头脑发热,理亏得很。 宋氏扫一眼那块玉,玉色通透,是上好的东西。可单凭这么一块东西,就想要她应下这门亲事,没门,她便敛了面上笑意道:“六爷未免也太儿戏了些!” 谢元茂听她说自己儿戏,不由跳脚,“我儿戏?你才是胡闹!我才应了成国公,你如今便要叫我翻脸不认人,将约定给毁了。今后我还如何在仕途上走下去?” 不能得罪的人太多,成国公燕景自然更是首当其冲。 他虽心中也隐约觉得这事古怪,可对方既已提了,他想也不想便回绝,岂不是要得罪人? “阿蛮也是我的女儿,难道我不心疼她?成国公府人口简单,燕夫人又是个性子和善的,哪不好?要你这般不愿?”说着,谢元茂的声音低了下来,成了嘟哝,“那可是成国公的儿子……” 娶媳娶低,嫁女则势必是要高嫁的。 照他看,这门亲事极好。就算等到谢姝宁长大成人,也难说下这样的亲事,何况如今早早定下,对他的仕途也极有裨益,何乐而不为?西越重武轻文,虽是安平年月,却依旧如此。他一个小小文官,自然舍不得放弃背靠成国公这棵大树的机会。 宋氏气得心口发疼,见自己怕是说不通他,这事也万没有可能叫白侧妃帮忙,便道:“好好,你不论如何都觉得好,那便好。可我将话搁在这,若来日阿蛮长大了,不愿这门亲事,你断不能逼她。” 不过口头约定,就算有信物又如何。风水轮流转,谁知道十年后成国公府是否还有今日辉煌。 谢元茂不愿继续纠缠这事,忙连连点头,“自然自然。” 皇帝近日迷上了丹药道术,日渐昏聩,却独独喜欢同他说话。他有些自满起来,就开始不大喜欢听宋氏说话了。 话毕,外头忽然响了个雷。 不一会,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珠就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 宋氏不肯留他,谢元茂无法,只得让人撑了伞送自己回去。行至半路,却想起陈姨娘来,记起那日他醒来睁开眼时,听陈姨娘说的那些个话,心里不由隐隐愧疚。左右现下无事,就转道去了海棠院。 一进门,就瞧见才打了花骨朵的西府海棠迎风峭立,被突然而至的大雨给打得歪了腰肢。 胭脂似的花蕾,点点坠在地上,渐渐被雨水打碎。还未浓郁的靡艳香气,伴随着雨声四溢开来。 他抬脚,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往陈氏所在的屋子走去。 还未到门口,就听到里头的呼痛声一声赛过一声,连“哗哗”的大雨都掩盖不了,听得人心惊不已。 雪梨满面惊慌地侯在门口,翘首以盼等大夫来,却不妨来的却是谢元茂,急忙墩身行礼,又打起竹帘冲里头喊:“姨娘,六爷来了。” 随着话音,谢元茂走进了里头。 陈氏躺在床上,痛得满头冷汗,耳中听到雪梨的声音,先是一喜,随即这点子欢喜就被疼痛给淹没了。 她是真的疼,疼得要命! 原本,她是想要在玉茗院里故意激怒宋氏,随即发作,到时便说自己是因宋氏而动的胎气。她也早早算好,那天正是谢元茂休沐的日子,他前一日夜里又是睡在玉茗院的,只要事情一出,到时宋氏同谢元茂的关系必定愈僵。 可她没料到,谢元茂会突然一早就来寻宋氏,又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乱了她的计划。 但这也无妨,回了海棠院,她依旧可以继续这场戏。 然而却被荔枝给劝住了。 荔枝是她的贴身大丫鬟,跟在她身边已经有许多年,比起雪梨几个都更聪明更有胆色。她想了想,便听取了荔枝的话。 毕竟那会,也不知谢元茂两人说了些什么要紧事,若他不来探她,岂非都要白费?况且她身上的胎尚不足三月,正是不稳之时,还要谨慎些为好。她信了荔枝的话,又等了几天,特地择了今日。 恰逢杭太医自个生病,谢元茂又在同宋氏争执。 只要再让人去阻一阻去外头请大夫的人,这事就妥了,但凭谁都会觉得这是宋氏故意不给她请大夫来瞧。 她开始装腹痛。 可是只一会,这假装的疼就成了真的疼,连裤子上都见了点红。 这下子可糟了,几个丫鬟慌得手足无措,她自己也疼得乱了手脚。 玉茗院那边的确使人去请了大夫,可这大夫到底何时来她彻底没了把握。 这会听到谢元茂来了,她多想装装可怜,弄副梨花带雨的怯弱模样给他瞧。但她早已疼得面色煞白,汗如雨下,湿发粘在脸颊上,狼狈不堪。连谢元茂询问雪梨的话,都快要听不分明。 她咬着牙,突然想起已经好一会不曾听到荔枝的声响。 正要骂,便听到外头说大夫来了,她长舒一口气,又开始害怕起来,若这次失了孩子,三老太太该要她的命了。 殊不知,三老太太自己也愁得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她。 陈家对陈氏倒没几分感情,可对谢家的银子却极有。知道陈氏突然成了贵妾,做不成正头太太了,一个个便都跟吃了药似的,闹起了三老太太。三老太太凑了笔银子过去堵了他们的嘴,没几日,却又出了事。她那讨了银子要去捐官的侄子同人寻衅斗殴,打死了人,自个儿入了大狱。这就又需要老大一笔钱才能保住命。 陈家没钱,就找三老太太要。 气得三老太太不知摔了多少次东西,真当她是摇钱树不成! 她气过了,又恼陈氏无用。 但陈氏哪里知道她的心思,权当她是说好的要蛰伏,要静候时机,反倒是对她瞧不上眼,暗地里骂了几声老妖婆。 好在她一击即中,得了个孩子。 陈氏得意于此,却不想这一回怕是要保不住了。听到大夫说危险,她是真的大哭起来,怕得厉害。 谢元茂惯常心软,倒怜惜起来,上前去劝慰她。 直到夜半,吃了药的陈氏才渐渐止住了腹痛,也没有继续见红了。 连大夫都说,这是运气。 陈氏却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必定是个了不得的,这样都没事,来日定是个小子,能让她母凭子贵。 大夫又说,她会差点落胎,乃是因为她吃了性寒之物。 陈氏骇没了半条命,她今日胃口不佳,只用了一碗荔枝亲手煮的粥。 众人这才想起来,要寻荔枝。屋子里没有人,大晚上的,早早落了钥,她也不可能跑到外头去。谢元茂怒了,便让人四处去找,终于在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人。 荔枝跪在那哭,求陈氏饶她一命。 陈氏哪里肯,看着荔枝的眼神便恍若望着杀父仇人,可这会当着谢元茂的面,她计上心来,拼命地想要示意荔枝嫁祸给宋氏。可荔枝怕得半死,只知道求饶哭泣。 更何况,这事本就同宋氏没有一丝干系。 只宋氏心善,谢姝宁却自认是个恶人。 她悄悄点拨了荔枝几句,荔枝便起了心思……第084章主意 世上最险恶的东西,本就是人心。 她记恨了陈氏一辈子,死过一次,仍消不掉的恨意。对陈氏的女儿谢姝敏,她倒不是恨,只是那种在孩提时代就被抢夺走的父爱,时常叫她夜里难眠。可是她知道,对母亲而言,谢姝敏的降生却别有意义。那是陈氏跟父亲的孩子…… 故而,母亲心软,不愿意做的事,她来。 然而她心硬,却依旧不够狠。 她有过箴儿,又失去过,她知道那种痛。可是她更知道,对陈氏而言,孩子不过是她用来争宠的武器。昔年她生下谢姝敏,可是恼了许久的。闺女到底不比儿子,对她来说,用处太小。可后头父亲疼爱谢姝敏有加,她才日渐对女儿用心起来。 没了孩子,陈氏只会恼恨,却不会伤心。 她算不上睚眦必报,却也不想轻松放过谁。 再者,时间已然对不上。若这一回,陈氏诞下的并非女儿,而是儿子呢…… 谢姝宁不敢冒险。 谢姝敏那丫头的毒,她可是领教过的,流着陈家血脉的女人,个个从骨子里散发出毒气来。她狠狠心,咬着牙将计谋打到了荔枝身上,一点点,一次次让荔枝觉得自个儿若再在陈氏身边待下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又让月白在话里话外悄悄透露给荔枝,她极喜欢荔枝,可怜她,有心在玉茗院给她留个位置。 荔枝的心思就随着这些话,动了。 况且她本就已经对陈氏积怨甚久,要爆发,不过是时间问题。 谢姝宁的那些话,只是助荔枝一臂之力而已。不过她倒是私下里阴毒地想过,若能让陈氏丧命,兴许反倒是更好。想着,她又忍不住叹气,若母亲知道了她究竟是个何样的人,想必会吓一大跳。 许多年以前,她就再不是单纯骄纵的孩子了。 不过事情到底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发展,陈氏腹中的那个孩子,太顽强,太想活下来,太像那群死缠烂打的陈家人。 荔枝倒被吓坏了。 她太想逃离陈氏,以至于被这欲望蒙蔽了双目。 别说宋氏,就算是谢姝宁也从没有直白地告诉过她,自己很欢喜她,愿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做大丫鬟。直到最后,荔枝才惊觉,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又伤心又绝望,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张惶之际,她猛地想到了月白,然而还未说出口来,谢元茂已经不耐烦地让人堵了她的嘴,拉下去仗毙! 陈氏知道后,躺在那一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牢牢盯着雪梨看,用虚弱又阴狠地声音道:“瞧瞧那丫头的下场,仔细你的皮!” 雪梨打了个寒颤,不敢吭声。 不过陈氏经过荔枝这事,也算是明白过来了。自己对待下头几个丫鬟,太坏了些,此后倒隐隐和善了起来。 …… 玉茗院里,谢姝宁唉声叹气,睡在正房东次间的碧纱橱里,翻个身。 罢了…… 就在这时,隔着疏密有致的竹帘子,外头传来了两个丫鬟压低了的交谈声。 “这天眼见着就要入秋了,怎么还总是没完没了地落雨。” 话音里,果真夹杂着雨水击打地面的声音,不知何时,竟又是下起了雨。 “往年不也是这般,只不过今年的雨水密了些。听说是水龙王过境,所以才雨是吉兆呢!” “胡说,哪个说是吉兆的?照我看,倒像是噩兆。你听说了没有,海棠院的荔枝姐姐,被活活给打死了!” “她就是个丫鬟,这吉兆,自然也吉不到她身上去呀!我说的是咱们小姐的亲事。” 内室里谢姝宁原本闭上了的眼睛猛地睁开来,竖起了耳朵。 “你是说八小姐?” “不然还有哪个?三房可不就只有这么一位小姐。我前几日去送茶,听到太太在同江嬷嬷说话,话里可说小姐要同国公府结亲呢!成国公亲自同六爷提的,可不是吉?” 听到成国公三个字,谢姝宁唬了一跳,蓦地坐起身来,手边搁着的一串琉璃珠子“哗啦”一声从席子上滑到了地上。 外头的声音紧接着一静。 谢姝宁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呀,别是八小姐醒了。”似是顾忌到内室里的人,声音压得愈发低了,随后便一点声息也听不到了。 过了会,有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八小姐可醒了?” 她时常梦魇,醒来总是心情沉郁,有时还会大哭。宋氏担心,所以她睡觉时,边上必有人守着。这会桂妈妈问起,外头一直守着的两个丫鬟便忙道:“还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