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过二十七岁又做了一次。 陆惊蛰笑了笑,不知道温时怎么可爱成这样,走过去,将相册从书柜中抽出来,递给他:“想看就拿。” 温时“唔”了一声,小心地翻开相册的第一页,是婴儿时期的陆惊蛰,被人抱在怀里,周围人都洋溢着幸福喜悦的笑容。 小的时候,陆惊蛰的照片很多,他很有自信,是那类对摄像头没兴趣也不在意的小朋友,知道有人在拍也不怎么笑。但因为长得好看,所以怎么拍都不难看,隐约有点长大后的样子。 后来一段时间,七八岁以后,直至高中,照片数量减少了很多。大概是父母去世,老太太独自支撑家业,也顾不上这些了。这有一些学校的照片和过年时的留念。 再往后一些,陆惊蛰就成年了,很多照片都是在他读书留学时拍的,和朋友和同学的合照,照片中陆惊蛰笑容多了些,很礼貌,但细看下也有些高傲。他和每一个家世相同的孩子那样循规蹈矩地长大了,没有表露出任何信息素紊乱症的症状,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将来会放纵不堪,不同的是身边的人总是环绕着陆惊蛰,众星捧月,在人群中永远是视线的焦点。 温时每一张都看得很认真,也会问当时的场景。 陆惊蛰的记性很好,几乎都能说出来源。 其中有一张不太一样,应当是抓拍的。拍照的时间是在夜晚,周围亮着很闪的彩灯,草坪上有很多穿着不那么保守的男男女女,贴着身跳舞,脸上的笑容愉悦而放肆,不远处的桌上摆了各种饮料,大多是酒精制品,陆惊蛰站在众人中间,穿着宽大的黑T,手里拿着半瓶啤酒,露出的半边侧脸没什么表情。 狂欢、热闹、喧嚣。 陆惊蛰看起来不像是喜欢参加派对,温时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陆惊蛰站在温时身边,低头看了一眼:“是学校里的夏季舞会。” 温时仰着头,等陆惊蛰接下来要说的话,毕竟陆惊蛰是有一件很普通的事都能讲出乐趣的好口才。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温时太容易满足了。 陆惊蛰想了想,说:“没什么好玩的。人太多,很吵,我不怎么去。” 听到他这么说,温时点了点头,也没多问。 毕业后,几乎没有新添的照片了,相册并没有被填满。 温时又往回翻,重新看了一遍,看得很专注,像是想要永远记在心中。 陆惊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问:“要不要和我拍一张照片?” 很久以前,连灯还没开,不知道彼此面容的时候,温时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于是,在陆惊蛰的书房里,昏暗的灯光下,两人拍了一张没有多亲密的合照,陆惊蛰的手臂搭在温时的肩膀上,像朋友那样。 十二点,入睡时间。 如果是平时,温时早困了,但今晚刚点了咖啡,吊着精神,现在还不困。 灯关了,陆惊蛰躺在床上,毯子很柔软,是温时曾经盖过的那张。 温时坐在床头,就那么低头看着陆惊蛰。 陆惊蛰问:“你不困吗?” 他们很久没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说话了。 “不困,”温时很快地回答,又问,“我要不要走远一点,这么盯着你,会不会睡不着?” “不用。” 这是陆惊蛰今晚说的最后一句话。 温时什么都没想,心无旁骛地看着陆惊蛰,也能感知到陆惊蛰逐渐安静的呼吸声,起与伏,节奏平缓,延绵不绝,持续不断,没有波动。 是没有失眠,睡得很好的一觉。 没有骗人。 温时的心脏很空荡,莫名其妙地酸涩着,难过是有,但没有不开心。 因为陆惊蛰真的痊愈了。 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好的了。 温时坚持了很久,直至天快亮的时候才放下心睡着了,由于太累,睡得很沉。 熟睡中的陆惊蛰睁开眼,起身将窗帘拉开少许,朦胧的天光照了进来,他俯下身,又拍了许多张温时的照片。 * 几经犹豫后,温时终于定下了离开的日期。 或早或晚,总是要走的。 梦的结束,和陆惊蛰告别。 温时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奇怪的人,愿望得到了满足,却偏偏不开心。 一想到即将离开,温时还是会陷入无可加复的沮丧。 有些事明知要做,非做不可的的事,还是会让人心情不好。 陆惊蛰是不会赶他,但温时是真的不敢继续再留下来了。 会越陷越深。 他应该要学会接受,学会遗忘。 理智上是这么想的,但仍然很不想做。 六月的一天,陆惊蛰敲响了温时的门。 温时无精打采地给他开了门。 陆惊蛰低头看着温时,轻声问:“这么不高兴?” 温时倚着门,垂着头,很没底气地辩驳:“没有。” 陆惊蛰抬起手,搭在温时细瘦的肩膀上,像是安慰的意思,但没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提起另一件事:“夏至是你的生日。” 温时怔了怔,听到他说:“温时,你想怎么过?” 温时的生日是六月二十二,今年的夏至。 母亲再怎么不喜欢他,生日还是要过的,算是他们这样人家的体面。不过没人将他的生日和夏至联系起来,只是借由他的生日,举办一次社交活动。 他都要走了,为什么还要给自己过生日。 因为约定吗?承诺有那么重要吗,每一个都要遵守,对别人也会这样吗? 某些瞬间,温时也会想,如果陆惊蛰真的喜欢自己,他会留下来吗? 然后又谈一段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恋爱吗?如果对象是陆惊蛰,他会想再一次飞蛾扑火吗? 陆惊蛰也不会让喜欢的人跌得太痛吧。 不过幻想到此为止,温时觉得太夸张了,制止自己继续往下想,所以念头也是转瞬即逝。 两人沉默了片刻,温时仰起头,看着陆惊蛰,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缓慢地眨了下眼:“我想看海。西河不是靠海吗?我都没看过。” 说到这里,温时顿了顿,很期待似的:“等生日那天,你带我去看,怎么样?” 温时想要满足自己的生日愿望,和喜欢的人再约最后一次会。第62章 温时生日那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很适合去海边游玩。 早晨八点,陆惊蛰的车停在独栋别墅前。温时早就醒了,他吃了几片面包,花了十分钟挑选衣服,给猫添了口粮,又嘱咐它自己待在家的时候乖一点。 猫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很不开心地在猫爬架上磨爪子。 温时走出门,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陆惊蛰说的生日快乐。 他抿了抿,轻声说:“谢谢。” 陆惊蛰今天没开平常的那辆车,而是选了一辆敞篷跑车。车的涂装是亮橙色的,看起来颇为夸张,出现在街上非常引人注目,和陆惊蛰一贯的风格不搭。 温时倒是觉得很好看,即使在红灯前被围观的是车、陆惊蛰以及副驾驶上的自己。 汽车驶过临海的马路,这里好像很僻远,没什么行经的车辆,两旁的蓝色指示牌都有些上锈,温时趴在车窗边缘,偏头看着沿路的风景,热的海风吹过他的脸侧,岩石、路标、茂盛的树木,红顶的房子,波光粼粼的大海,一切都是闪闪发光的,是和温时过去人生截然不同的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温时眯上了眼,表情没有刚才那么轻松了。 陆惊蛰看了温时一眼,很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因为人的不适会从体温表现出来。 车依旧开得很稳,他问:“怎么了?” 在温时来到西河前,陆惊蛰几乎不开车,后来去白石接过温时一次,开得就很频繁了,但每一次乘客都只有温时。 温时被晒得有点晕,含含糊糊地说:“太阳。” 陆惊蛰也察觉到温时体温的升高,问:“要不要把敞篷关上?” 温时睁开眼,眼神有些迷茫,摇了下头。 陆惊蛰笑了笑,把温时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阳光被他的身影遮住了。 他们之间靠得很近,温时能闻到陆惊蛰身上的信息素的气味,夏日和雪,好像很不搭,但确实让温时感到凉爽,没那么晒了。 最后,车停在一个无人的海滩边。 陆惊蛰说:“我定了个度假别墅,在前面几十公里。但管家说这里的景色最好,经常有海鸥停留。” 温时没什么意见,他被大海吸引住了,虽然在行车路上不是没看到,但真正站在大海边,看到银蓝色的水光,一望无垠的海平面,还是很不一样。 他慢慢地、有些小心地朝海边走去。 靠近海浪的时候,温时停了下来,转身向陆惊蛰看去,然后变成两人肩并着肩,沿着海岸线往前走。 太阳实在很大,没过多久,温时就嘴唇干燥,好像很缺水。 陆惊蛰往前开了几公里,找到个自动售卖机。或许是生意凋零,里面的大多数饮品都售空了,陆惊蛰买了几罐剩下的啤酒,又开车回去。 走去海岸边的时候,温时正面朝大海,凑巧有海鸥群掠过海面,停留在他身边。温时穿着灰蓝色的上衣和白色长裤,背影看起来高挑又秀丽,和展翅起飞的海鸥混作一团,也像是某一只将要飞离海滩的鸟。 陆惊蛰看了几分钟,才走了过去,离温时还有几米的距离时,叫了他的名字。 温时回过神,歪着头,朝陆惊蛰伸出手。 看来是真的渴了。 陆惊蛰开了一听啤酒,递给温时,同时说:“不喜欢的话,要和我一起去更远的地方买吗?” 因为是温时的生日,所以他不想和温时分别太久,想要每一时每一刻都在一起。 温时是不喝酒的,但可能是觉得啤酒没什么大不了的,接过来喝了一口,不小心呛了,咳嗽了好一会儿。 陆惊蛰给他拍着背,有点无奈:“温时,不能喝就别喝了。” 咳嗽的时候,温时胡思乱想了很多。离开在即,温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惊蛰,是收回喜欢,逐渐拉远距离,还是彻底放纵,表露出自己的真心,前者是不舍得,后者是不敢,所以很不知所措。 现在温时想通了。 太阳的晒,海风的咸,啤酒的苦,以及陆惊蛰的热,消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距离感,他只想和陆惊蛰过一个两个人的生日,告别二十七岁。 至少在今天,忘掉那些吧。 他们找了个松软的海滩坐下,周围没有人,温时喝着啤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陆惊蛰聊天,其实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也不是没有开心的事,只是被别的所遮掩,记不清快乐的瞬间了。 陆惊蛰很擅长聊天,也太了解温时,发掘出温时忘掉的那些事,比如高中时得的几次奖项,成绩很好,性格又乖,所以老师们都喜欢他。 说着说着,温时又对校园生活提起兴趣,可能是没读过大学的缘故,又要问陆惊蛰。 幸好陆惊蛰参加过很多活动,记性很好,才能应对温时的刨根究底。 温时像是想起了什么,无所顾忌地问:“那,你怎么会去骑行?” 孤身一人,就那么出发,没做太多准备,是冲动之下的决定。 陆惊蛰还要开车,就没喝,打开另一听,和温时交换了空罐子。他抬头看向温时,发现温时的卷发被海风吹得很乱,便帮他往后捋了捋,手指滑过温时的耳廓,很快就和风一同移开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那时候即将毕业,心情不太好,想试试每一天,每一分钟都耗尽力气,会不会好点。” 为了克服信息素紊乱症带来的影响,除了医嘱和药物外,陆惊蛰也尝试了别的办法。 不过效果不佳,所以陆惊蛰之后也不再骑行了。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陆惊蛰的自控能力更强了,心情大多处于平静状态,不怎么好,也不那么坏,波动不大。 温时是个意外,不是陆惊蛰尝试的方法之一,却是唯有有效的那个。 这和信息素无关。即使在那个没有信息素的夜晚,失眠的状态下,温时陪伴在身边,陆惊蛰也忽略了疾病带来的影响。 两人对视了一眼,温时的眼中溢满了柔软的感情,他实在很心软,听陆惊蛰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难过极了,又很诚挚地说:“以后不会了。” 因为温时认为他的病痊愈了。 与此相反的是,虽然不再失眠,但偶尔温时还是会觉得自己的信息素依赖症并未痊愈。证据好像很多,和陆惊蛰待在一起的每一秒钟,他的心跳都会加速,像是一个逐渐被填满,最后满涨了的气球,里面全是与陆惊蛰有关的事。一个人不是不行,信息素依赖也不像信息素紊乱那么致命,但陆惊蛰让温时变得不再平静,没有由来地产生期待,心绪像是翻涌的海浪,潮起潮退,随之而来的是愉悦、快乐、心动和很少的苦楚。 喝完啤酒后,海浪越发汹涌,打湿了海岸线。 温时的鞋也湿了。 陆惊蛰和温时面对面坐着,问:“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温时垂着头,想了半天,手里的空啤酒罐都捏扁了,含糊不清地说:“我想……堆个城堡。” 温时对于海洋的向往来自年幼时看到的各种益智书籍以及动画片,会有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小朋友用沙子堆成城堡,他也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 沙滩和海洋总是联系在一起,温时也几乎忘掉了那些,真正来到海边时记忆才复苏。 所以他的愿望很幼稚,幼稚到难以开口。 陆惊蛰靠近了些,眼里有些许笑意,但和嘲笑无关。即使温时所说的不该是成年人的愿望,应该更成熟、更实际,他也只是问:“你想堆什么样的?” 温时眨了眨眼,啤酒罐在他的手掌中备受折磨,咯吱作响,他眨了眨眼,呆呆地说:“我没想好。” 陆惊蛰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开玩笑般的指出了温时刚才有多犹豫不决:“温时,你知道自己想了多长时间吗?” 温时的脸很红,但没有任何后悔。 对于这件事,他们两个都没有经验。陆惊蛰负责在社交平台搜索别人晒出的照片,以供新手温时做参考。 能够晒到网上的,大多是很精致壮丽的沙滩建筑,温时眼高手低,看到别人能做到就觉得不难,挑了个占地面积很大的庄园也要做。 真上手后才发现很难,首先他没有那样的整体规划能力,拿不准尺寸和比例,连把沙子垒平都做不到,庄园自然也是痴人说梦。 失败过后,陆惊蛰认真地提出了诸多不足,比如风太大了,沙子的质地不好,照片拍得过于失真,种种原因之下,导致搭不起来,但和温时没有关系。 尝试很多次,又失败很多次后,温时终于找到原因,放弃了那些高手的作品,而是做了个很简单的城堡。 很小的一个城堡,矗立在沙滩上,还没有温时蹲下来的膝盖高,周围有一圈象征意义的围墙,里面有高矮不一的树木,沙子松松散散的,风一吹就要倒掉的样子。 陆惊蛰先从各个角度夸张而不失真地赞美了一番,又问:“温时,你的城堡只有一个房间吗?” 城堡是很小,但温时一个人住也够了,他的能力只够造的出这么大的。 听到他这么说,温时才如梦初醒,房间只有一个,但是陆惊蛰也为城堡付出很多。 温时仰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人长得是好看,但漂亮话不会说,犹犹豫豫了好半天,才说:“房间很大,我……” 他顿了顿:“如果你来了,我们可以一起住。” 陆惊蛰点了下头,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向城堡吹来的海风的方向,像是某种保护。 陆惊蛰半垂着眼,神情看起来很温柔:“有什么想要的就说,讨厌的就拒绝。嘲笑你的,向你索取的,让你不开心,不用想太多,直接远离就好了。” “温时,再多任性一点吧。” 温时完全地愣住了,他凝视着陆惊蛰琥珀色的眼瞳,看到里面倒映着的自己。 陆惊蛰是无条件帮他建造城堡的人,又不仅仅如此。 是保护他,劝慰他,包容他的软弱,抚平他的伤口,满足他童真的心愿,为他结束过去、计划将来的人。 来到西河时,温时是一块一块的碎片,陆惊蛰将他拾起,一片一片地拼凑完整。 可能还是有裂痕,但温时不会感觉自己那么差了。 准备离开的时候,小小的城堡还在海风中矗立着,没有倾塌,在温时的记忆中,它永远都会如此,然后贮存入他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