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看出了温时的不自在,罗姨说了几句别的,没有继续留下来。 温时的依旧食欲不振,他吃了一块面包,半碗沙拉,就吃不下去了。 餐车第二层的药片,温时大多都不认识,只有避孕药他记得很清楚。但这一次却没有,就像抽屉里消失的避孕药,罗姨也自然地忽略了这件事。 大概是陆惊蛰和她解释过了。 温时难得有些好奇,陆惊蛰到底是怎么解释的,晚上是不是要问问看,对好口供。 还是不要问了。温时又想。 今天的无数次,温时想到陆惊蛰,他可以忽略别人对自己的坏,但很难面对善意。 他想要报答,拥有的却太少,也太不值一提。 而陆惊蛰则在时隔多日出差后回到西河,助理在去公寓拿东西时收到物业工作人员的提醒。 不久之前,有一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在陆惊蛰的公寓门前停留了很久。 陆惊蛰把这件事交给助理处理,傍晚时却收到一段录像,以及秦设的留言。 陌生人是在陆惊蛰公寓里过夜的那个。 陆惊蛰一怔,点开文件,第一个镜头是一闪而过的人影。 是一个即使在分辨率不高的监视器镜头里出现一秒钟,只露出小半张侧脸,也能看得出非常漂亮的Omega。 陆惊蛰慢半拍地意识到那是温时。 他想起周荣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周荣性格不太靠谱,受陆老太太之托处理完温时的事后从外地回来,轻慢地对陆惊蛰说:“老板,运气不错,那个Omega长得真好看。” 陆惊蛰没有回他的话,将温时的资料翻了一边,第一页的右上方贴有温时的证件照,他瞥了一眼,没留什么印象,即使日后那个Omeg站在他的面前,也不会认出来。 而现在仅仅是一秒钟的一闪而过,陆惊蛰却能将温时白的皮肤,嘴唇的形状都记得很清楚。 他的手曾在无意间碰到过那里,柔软的近乎易碎的触感。 除了开始的一瞬间,监视器没再拍到温时的正脸。 他敲了一会的门,似乎意识到里面没有人,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等主人回来。 录像的时间持续了三小时,温时从晚上的十点等到凌晨一点。 司机之前收到消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陆惊蛰下班后都要回老宅。但在启动发动机时,陆惊蛰说要先去公寓一趟。 公寓离得很近,陆惊蛰没有等很久就到了楼下,他推开门,按亮灯,客厅里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钥匙,便签,手机,全都留在原处,只有几张纸钞消失了。 也许应该庆幸,温时好歹还知道拿钱。第22章 在一个半小时的归程里,其中的一个小时被陆惊蛰用于处理公务,另半个小时,他有少许走神,大多是在想温时。 温时的存在被瞒的很好,连陆惊蛰工作上最得力的助理都不知道。 即使陆老太太年纪大了,很相信所谓的亲情,经常行善积德,也没有将陆惊蛰的病情全盘托出,告诉那些的亲人。 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陆惊蛰是近乎完美的掌舵人,唯一的缺憾是他自幼诊断出难以痊愈的病情。 无论是支持陆惊蛰,希望他能继续支持大局的人;还是别的,祝愿陆惊蛰早死的那些,都没有得知这件事的权利。 在不能确定可以完全治愈前,与陆惊蛰的病情有关的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消息。 温时是一朵很珍贵、不能被任何人看到的花,隐秘地长在陆家老宅的角落,只为陆惊蛰而开。 但陆惊蛰只是使用,从未欣赏。 外面的天气已经很冷了,进入屋子的一瞬间,陆惊蛰便感觉到热。脱掉外套时,罗姨在陆惊蛰身边说了一些与温时有关的事。 比如睡到下午一点,但今日的进食仍然不多,从剩余的菜品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陆惊蛰将外套挂在衣架上,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没说什么。 罗菁猜测这是不太满意的意思。 实际上,即使罗菁看着陆惊蛰长大,也很难猜明白他的心意。 陆惊蛰出生时,她正好才在陆家工作不久。那时候她还年轻,收到半年工资的红包时,只觉得开心到不可思议。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先生和太太意外去世,陆老太太整日垂泪,将希望都寄托在陆惊蛰身上,陆惊蛰却被诊断出信息素紊乱症。 徐教授告知陆老太太最后的结果时,罗菁也在现场,陆老太太几乎崩溃,是陆惊蛰找自己要了手帕,替祖母擦掉眼泪,安慰她信息素紊乱症是一种可以治愈的病症,不要伤心。 在此之前,接触检查时,陆惊蛰便有所观察,也有所预感。 陆惊蛰是不需要照顾的那种孩子,不是说乖到不需要看管,而是非常有自己的想法,自制力惊人,没有一般孩童本能的活泼好动。 所以直至长大后,陆惊蛰的喜好、欲望都很难捉摸,他有明显偏爱的食物,惯例要去做的事,但有或没有都是不重要的事,情绪不会因此而产生明显的波动。 为什么会对温时投入不合常理关心,罗菁也不太想得明白,陆惊蛰天然与人亲缘疏远,她只觉得有点奇怪。 但这些话也不可能问出口,罗菁说:“温先生是南方人,也许和我们这里的口味不太一样,明天再让厨房试试别的菜。” 陆惊蛰说“好”,半个小时后,他推开了温时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点灯,但陆惊蛰的夜视很好,对房间的布局也太过熟悉。他走到床边,温时仰躺在靠窗的那边,与往常不太一样,之前他会用更方便的姿势,比如跪伏。 温时的大腿酸的很厉害,抬都抬不起来,更没有支撑起身体的力气 他今天一整天都很困,心情还不错,连晚上的治疗行为,也提前做好了准备,没有任何想要逃避、不开心的念头。但等了很久,陆惊蛰站在那,没有做接下来的事,只好问:“怎么了?” 陆惊蛰半垂着眼,轻声问:“温时,你出门不知道要带手机吗?” 温时没有反应过来,实际上半个多月前的事早就被他忘掉,他甚至都不知道陆惊蛰说的是哪件事,仅凭直觉回答:“我不出门的。” 陆惊蛰半俯下身,他的手撑在枕头一边,陷的要比枕在上面的脸更深。温时睁开眼,能看到近在咫尺的手腕,很强壮有力,以及微微凸起的筋脉。 “上一次,”陆惊蛰好心地提醒他,“桌上放着手机,你没有拿,钥匙也没有。” 温时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怔了怔:“我……” 他一抬眼,看到陆惊蛰看着自己,两人黑暗中对视了一眼,温时的心跳有一瞬的加速,很快移开了目光。 陆惊蛰问:“有什么不能拿的理由吗?” 他的语气平静且诚恳,不是质问,也不是对某种不合常理行为的疑惑,像是真的不明白温时为什么会这么做,想要得到一个可以说服他的理由。 温时偏过脸,怔了怔。他没有需要联系的人,和陆惊蛰之间也不是那种可以拥有对方房子钥匙的关系。 而且这件事也不可能再发生,温时不会再在夜晚十点钟出门,去往市中心安抚一个信息素紊乱的病人。 这些理由太过复杂,不能说出口。但是没关系,温时向来很擅长认错,他很顺从地道歉,习惯性退缩:“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陆惊蛰低声笑了笑,他伸出手,没用什么力气,将温时微卷的头发揉乱,就像抚摸一只温顺的绵羊:“真的吗?” 又评价道:“头发真软。” 温时的脸变红,大多是害羞,也有很少的一点难堪。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与另一个人有很亲近的接触,但与性的欲望无关,仅仅是觉得可爱,或是什么温时不明白的缘由,想要摸摸看。 于是,他很小声地说:“真的。” 陆惊蛰好像信了他这句并不真挚的谎话,拿出手机,打开锁,背着放到枕头边。 温时:“?” 陆惊蛰松开手,理所当然地说:“加你的联络方式。” 温时:“……” 他仰头往上看去,黑暗中能看到的侧脸只是一些模糊的轮廓,但无论是自己,还是什么别的事,都好像被这个人掌控。第23章 也许是性格原因,温时愿意做的事很多,假话很少,所以连敷衍听起来都很诚挚,可以令很多人相信。比如母亲,比如前夫,都曾听信他并不用心的敷衍。 然而他的敷衍再一次没有能对陆惊蛰面前奏效。 实际上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陆惊蛰曾经让他以后别再吃避孕药了。 温时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事,随口答应后,陆惊蛰也真的做到了。 温时终于确定一点,不要轻易与陆惊蛰之间达成某种承诺,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作出的,无论听起来多难以做到,陆惊蛰都会让承诺变成现实。 陆惊蛰不会给人那些错觉,似乎可以和他熟识,可以深交到亲密的程度。在社交场合,他的礼仪和疏离同样出名,那些用于热络的客套话,也从没有讲出口的必要。 所以他说的话在某种意义上都是真的,都会做到。 当然,陆惊蛰也没有以这样温和却不容拒绝的态度向任何一个人要过联系方式。 温时没办法再敷衍下去,只好从抽屉里找出早已不用了的手机,准备打开时发生了一件尴尬的事。 太久未经使用的手机早就没电了,根本打不开。 陆惊蛰还站在原处,垂眼看着温时那边的动静,很低地笑了一声,似乎是笑话他糊弄人的事都做不好。 充电十分钟后,温时确定不会再出现任何纰漏,背过身,按下开机键。 陆惊蛰说:“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打给你。” 温时又陷入了沉默。他很不想承认,但陆惊蛰不是那种顾左而言有便可以糊弄的人。他们现在也不是进行治疗后的床上,那时的陆惊蛰会显得温和一些,允许温时佯装听不到而拒绝回答。 温时犹豫了一会,想要找别的理由推脱,但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那是难以做到的事。而陆惊蛰还在等他的回答,等了这么久,也没有等到那句温时很想听到,且很符合一般社交礼仪的“算了”。 温时抿了下唇,大约是自暴自弃了:“卡扔了。” 但这次陆惊蛰并未表现出任何惊讶,仿佛扔掉手机卡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他走近了些,将自己的手机递到温时面前,很自然地提出下一个建议:“微信能登得上吗?” 温时的答案是“可以”。 一分钟后,陆惊蛰拿回手机,同意了最新一条的申请,又问:“头像很可爱,是你养的猫吗?” 那是一只深渊猫猫,黑漆漆的一团,身材矫健,翘着尾巴趾高气昂地走在花坛边的瓷砖上,扭过头,只有眼睛是绿的,与正在拍照片的人对视。 温时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现在已经十点半了,因为他的错误敷衍而导致治疗行为延后了半个小时,他认为自己应该对此负责,要尽快开始治疗,所以简短地回答:“不是。” 陆惊蛰对那只猫的兴趣似乎比治疗要多的多,继续说:“看起来像你拍的。” 温时没有抬头,陆惊蛰的手机屏幕是亮着的,他害怕看到对方的脸,希望永远保持现在的关系,除了在这间房间里,出了门之后擦肩而过都不会认出彼此。 陆惊蛰指出:“照片的边缘有一点模糊的影子,看起来像是手指不小心按在了镜头上。” 温时下意识地放大自己的头像,才看到那些从前没注意过的细节。 陆惊蛰又推断道:“一般发在社交网络上的宠物照片不会这么,”他顿了一下,“自然,但拍的很可爱。” 或许用不专业,随意是更准确的形容。温时想。 他听到陆惊蛰说:“但如果是别人的宠物,私人照片,温时,你会产生那么深刻的感情,足够用来当头像吗?” 疑问的语气,实际上是陈述,也可以说是一种冒犯。 温时倒没有那样的感觉,他的底线很低,而且是先试图蒙混过关的人。又有点好笑地想到,陆惊蛰将来的妻子若是出轨,无需雇佣私家侦探,也一定会立刻被陆惊蛰发现。但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陆惊蛰对作为商品、毫无权利的自己都足够优待,应该是那种对妻子很好,很尊重的丈夫,也没有人能在拥有陆惊蛰这样的人以后还会变心吧。 在陆惊蛰面前说一个可以轻易被戳穿的拙劣谎言是错误的开始,温时决定纠正,他承认道:“是一只流浪猫,在我以前住的小区里,我偶尔会喂它。它很怕人,后来冬天的时候,它钻到车底取暖,被碾断一条腿,连肚子都破了,才过来寻求我的帮忙。” 陆惊蛰走近了一些,他问:“然后呢?” 温时没和别人说过这件事,所以需要努力组织语言:“我把它带到宠物医院,医生说情况很危险,但它勇敢地活了下来。寄养在医院一段时间后,它被一个女孩子看中,带回了家。” 为了救回那只猫,温时花了很多钱,但此后再也没见过它。他加了那个女孩子的联系方式,从没有私聊过,只在朋友圈中看过几张照片和短视频,后来也几乎不看了。 那是不属于他的猫。 对于这件事,温时没有多少遗憾,他们已经很有缘分,是自己不能承担养育另一个小生命的责任。 陆惊蛰没有问温时为什么不收养那只猫,他走到温时身边,手搭在温时的肩膀上,不过分亲密,合乎社交尺度:“救回那只猫的时候,是不是很开心?” 其实温时的生活中也不是没有开心的事,但一件事发生后就会储存在记忆中,如果不对人倾诉,快乐的情绪很快就会消失,成为一段普通的记忆,而不是美好的回忆。 而同陆惊蛰再次说起时,温时又记起当时快乐的心情,以及更多的细节。 黑猫是聪明且记仇的小东西,温时陪女孩子演了场戏。 温时将一无所知,对他非常信任的猫从笼子中抱出来,交给磨刀霍霍的医生。女孩奋不顾身,要救回被医生抓走做绝育的猫,温时负责冷酷无情地拦住女孩。 这场戏的效果好到出人意料。做完绝育手术后,麻醉的效果还没过,猫无力地吐着舌头,是好笑的痴呆模样,却依旧用忿忿不平的绿眼睛指责温时这个背叛自己信任的罪恶人类。 说到这里,温时忍不住笑出声:“后来摘了伊丽莎白圈,它还经常去舔,舔不到还要伤心……” 他突然想到,在查阅去除标记手术是看到的另一个热帖,说是Alpha很难接受结扎手术,虽然对身体几乎没什么影响,但会在心理上留下很大的伤害,比如经常会无缘无故觉得别人刺痛了自己的自尊心,更严重者连猫狗的绝育都不能提及。 温时并不觉得陆惊蛰是这样的人,但昨天陆惊蛰才告诉自己结扎,今天自己就拿猫的绝育开玩笑,好像确实有些不太恰当。 他佯装低咳一声,没有再笑了:“就是,猫都是有点傻。” 陆惊蛰本来没有意识到,是温时突然平静到刻意的语气让他明白温时联想到了什么。 他逗弄地问:“就是什么?” 温时难以招架,他听陆惊蛰笑着说,“嗯,你可以试试。” 如临大敌。 试完今晚的治疗后,温时在迷迷糊糊中作出很认真又像是昏了头的回答:“一个是节育,一个是绝育。” 陆惊蛰觉得温时有时候傻的可爱,傻的不是猫,而是温时。 他笑了几声,把温时抱起来,换掉被子。第24章 接下来的一周里,温时在认真做翻译的间隙,不太认真地写着治疗日记。 与性、痛苦有关的体验,温时不会写下来。因为他不想将那些记得太清楚,最好能随着时间慢慢遗忘。 大多数时候,性不是痛苦的,但令温时感到羞耻,他更愿意自欺欺人,用别的词代替。 治疗笔记上记录了一些琐碎的,无意义的事。 比如患者的头发很硬,偶尔扎在皮肤上时会痛。 但这件事不由患者决定,所以温时没有提出异议,更像是抱怨。 陆惊蛰的差出的很频繁,此时又不在西河,温时得到了并无规律的假期。 休假的第二天,一个傍晚的黄昏,温时收到陆惊蛰发来的消息。 点开来,是两张雪景的照片,远山上压着晚霞,成林的松树上堆满了白雪。 温时是南方人,之前的二十七年,也从未去过北方的城市,只在电视或书籍中看过雪景,且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很美。 温时坦诚地回复:“很好看,我没见过雪。” 过了一会,对方又发出消息,“要不要来?” 温时一怔。 他想起医生的话,说陆惊蛰的信息素水平趋于稳定,应当持续进行治疗,最好不要中断。 又或许是陆惊蛰失眠严重,需要安抚。 在此之前的数次出差里,陆惊蛰都没有要求温时用前往。但是现在好像有些不同,他与患者的配合更加默契,所以他应当做到一些从前不需要做的事。 温时很轻易便说服了自己。 他回复道:“好。” 然后收到了最近一班的飞机机票。 已经没办法也不可能反悔了。 收拾行李的时候,温时犹豫了一小会,不知道该带什么衣服。飞机的终点是一个寒冷的城市,他没有什么厚实的衣服。但又想到去了后大概会全天待在恒温的酒店,也没有另做准备的必要。 收拾好行李,温时拨通内线电话,让罗姨安排外出的车辆,对方却没有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