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有他的田产呀,最主要是当了区长,有权,漆德宗说,偷着说,还是六叔他们有想法。我们这儿不是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嘛,也就是人老了都疼爱幺儿。漆树贵祖先,就是老幺。哎,说起来也很喜剧,老幺知道父母偏向他,于是就游手好闲,整天打架斗殴,赌博嫖妓,又费钱又惹事,还不学好,结果呢,一点本事都没有,祖宗留下来的漆画,他嫌弃脏,也不愿意继承了,只能靠分得的田地过活,就像詹主席说的,啃老族。等到老的都死了,也就没了指望,咋办?卖田卖地。这样一来,不仅日子过不好,还被上面几门子欺负。
到了漆树贵这辈,斗转星移,乾坤颠倒,他就觉得机会来了,于是剑走偏锋,你漆先涛,漆树仁等,不都是读书起家吗?我偏偏不这样,干啥?做生意。当时,正值大清崩塌之际,他就投机钻营,投靠这个,投靠那个,于是,得势而起,到了民国,他又跟李鹤鸣打得火热,就搞了区长当着,现在,又混到省城去了。
哦,听你说,你们老漆家,开先不是住在斑竹园吗?他咋把田地买到上楼房呢?
说起来话长,有些恩怨也说不清,不过,我知道的,我在这儿说,那说那了,你作为县委书记,知道这些,也许对革命有利。
——漆家经过许多代发展,到了漆祖奎这辈儿,大门、二门人口倍增,三门,也就是小门,就是漆树贵的爷爷这辈,却孤门独户,还都是一脉单传。漆树贵爹说是风水问题。老坟地在斑竹园。斑竹园,长着许多斑竹,漆家也是靠斑竹发财的。而小门,却说斑竹不好,要分家。漆祖奎已经考上秀才,准备考进士。考学也需要花钱。漆祖奎的父亲就借钱攻读。借钱,自然先是戚家。漆树贵的爷虽说是小门,分开后,靠斑竹发了,买了上千亩良田,十座大山,四口大塘,还在南溪、金家寨、六安县城等地开酒肆、裁缝店、百货和日杂等。到了他父亲这一辈,侄儿一大阵,儿子只一个,舍不得离开家,也就没参加科举,成了有钱无势的人。
贪欲无止境,漆德宗说,六叔漆树贵的爷就想把大门打压下去。大门借钱,没有,大门只能卖田。所卖田产,都让杨家,也就是杨晋阶的爷经手,结果呢,大门卖田产到一半时才发现是个阴谋。
为何?不说你们也知道,就是杨家以最便宜的价格卖给了漆树贵这门子,漆德宗说,漆祖奎得知后,就不再参加科举。刚好此时,大清危机四起,而漆树贵的爹又不争气,参加了革命党,被清军捉拿。大门出头,四处活动,小门不得已拿出大部田产,才把他爹从鬼门关救出来。可是,形势发展急转直下。大清没了,实行共和,革命党吃香起来,漆树贵的爹回过味来,觉得把他抓进去就是大门的阴谋,就告,但没告通。怀疑大门捣鬼,又没把柄,只能生闷气。有道是,疑心生暗鬼。漆树贵的爹得了大病,吐血而死。临死前拉着漆树贵的手交代,一定要替他报仇。漆树贵也算记住了,所以,就想方设法走仕途这条路。又因为他认为心中的仇恨就在这里,所以他又离土不离乡。
——在设计购买大门田产的时候,小门自己不出头,让杨晋阶的爹经手,算中间人。杨晋阶的爹不规矩,得的钱没有全部用在买田上,用了一百两银子在上楼房开了个榨油坊,捣鼓了一座山,该山有石灰石,开矿,建了六个石灰窑。那些年,到处打仗,构筑工事,建房舍,加固城墙,石灰紧俏,于是,混发了。混发了,又在上楼房购买了近千亩良田,成了大地主。
——这件事,先被小门发现,因为他们从大门手里买田,说好的,五两银子一斗田,可是,算账时,杨家就以田地涨价,大门不卖田为由,多要,还不是一点,而是成倍。到大门卖田时,又说时间紧,一时找不到买家,难以卖掉,要是想及时脱手,就得降价。这样一来,杨家两头赚,成倍赚,杨家这般算计,自然能混富裕。
——大门也觉得不对头,但是又不知道主人是小门,先是跟杨家闹,打官司。小门知道了,原来杨家在掏螃蟹,也告。山高皇帝远,又是远离政治中心的地方,来商城当官的,都是吃了被告吃原告,还不管事,走走过场,起什么作用,自然告不通。最主要是拖,拖死你。譬如,受理了,按程序,先调节。调解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钱收了,乌龟打呵欠,原样。告多了,催急了,万般无奈,只好派人到该地调查,调查去调查来,还是老一套,到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再说了,这种案子,经手人就一个,你说咋调查?其他人,都是各扫门前雪,害怕城门失火,谁也不去扯淡。
——别看老漆家平日内讧,关键时刻,还是能顾全大局的。到了这个时候,小门自动找到大门,摒弃前嫌,一致对外。虽说一致对外,但遇到这么个流氓政府,用打官司解决矛盾,如同小孩子吵架,各打五十大板,挨屁股的还是这些孩子,一点用处都没有。所以,在南乡,漆家与杨家,在以前几十年,基本上是对头,别说相互往来了。
周维炯又是怎么进杨晋阶民团的呢?此时,蒋镜青忽然提出这么个问题,虽说版本不同,但他也想听一听老漆家是咋说的,毕竟他们是至亲。
回来的路上,周维炯碰见了表兄漆德玮,两人就如何打入民团商谈。两个人坐在鹰嘴山下,说到这些年的学习,说到李老末绑走吴英子,说到周德怀是怎么死的,德玮说,这个仇得报。咋报?必须打入民团,掌握枪,才有机会。德玮还说,我,在县民团,不可能给你报仇;再说了,自己的仇,咋可能让别人报呢?这样,你回去找我爹,让你二舅出面,到杨晋阶民团。为何不去漆树贵民团呢?一是已经有人去了,谁?我也不太清楚,按组织纪律,也不允许打听;二是六叔与我们两家都不太和,特别是你家,更是看不起。这个事情,你回去了解了,一切都明白了。
周维炯说,倒是妈说过,当时还小,记忆模糊,不过嘛,接触几次,能感觉得到。
漆德玮说,老姑说啥了?
周维炯说,妈一再告诫,拜年要先去漆树贵家,他家离这儿近,有道是,只漏一庄,不漏一户。再说了,你这个六舅特讲究,虽是小事,你不注意,就算得罪他了,他又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还是注意一点好。现在想来,妈说这话还是有考虑的。
漆德玮说,这就对了。你要是去了,虽说是六舅,虽说现在是王仁蒲当团长,要是收人,估计还是要跟你六舅说一声的,即使当时来不及说,等你六九回来,问起来,也是要说的,到那时,都下不了台,也不好。再说了,要是王仁蒲写信或者拍电报跟你六舅说了,你六舅不可能收下你。
为什么?
记得爹说过,当初,姑姑定亲,他就瘪嘴,说犯贱,爷爷知道了,拜年时,都给祖宗叩头,爷就指着他骂,还打了他一棍,六叔气得不得了,饭都没吃走了,漆德玮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是发一次洪水造成的,那是南溪的山涧,日积月累从石头缝隙里沁出来的。
杨晋阶就不一样,虽说他与我爹只是同校,但是每次见到我爹,都笑着称我爹学长,这说明他还在乎我爹。为何在乎我爹?最主要是我爹在老家很有威信。再说了,杨晋阶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毛病:爱面子,漆德玮说,在南乡,你说,谁的势利最强,那还不是漆家?漆家又是谁掌权,那还不是我爹?我爹一句话,我都能安排在县民团,你想,我写一封信,要我爹介绍你,杨晋阶还不高兴坏了?
六叔奔走在南溪与省城之间,这个当儿,和区区长暂由杨晋阶代着,他还想把这个“代”字去掉。但是,他担心呀。担心谁?担心漆家捣蛋。就是不捣蛋,要是我爹出头,说个“不”字,他也很难去掉这个“代”字;一句话,要想去掉,必须得到漆家支持。再说了,杨晋阶每天都在扩大民团,你想想,一个区长,又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大别山深山里,干啥?用脚指头想一想也知道,此人野心不小。这个时候,你又是黄埔生,又是后辈,还是他的学生,你去了,对他壮大实力,只有好处。你说,杨晋阶能不卖我爹这个顺水人情?
原来是这样,蒋镜青走着想着,要是这样,周维炯的身份,杨晋阶知道吗?
正思考,猛抬头,忽见一道人影从窗外滑过。
蒋镜青心一惊,坏了,很可能此地已经暴露,或者说,我的身份已经引起当地土豪劣绅的注意了——那滑过的人影,谁?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