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的波纹尚未在意识中完全平息,李龙已踉跄跌坐在当铺冰冷的青砖地上。三日前刺鼻的呕吐物味道早已消散,唯有第十八号当铺特有的陈木与旧纸混合的冷香萦绕鼻尖。他剧烈喘息,指尖深深抠进砖缝,仿佛要将时空穿越的眩晕与残留的恐惧一同摁进地底。
“时辰刚好。”小狐仙慵懒的嗓音自柜台后传来,翠绿的眼眸在幽暗中闪烁,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它轻盈跃上高高的账册堆,尾尖惬意地轻摇。「看来,你那份‘捅屁股’的交情,倒真搅动了命运的死水。」
脚步声沉稳响起,陈亮从无尽幽深的当铺回廊中踱步而出。玄色长衫不染纤尘,目光扫过瘫坐在地、狼狈不堪却神色亢奋的李龙,最终落在他身后那片看似虚无的空气上。
“她回来了?”陈亮的声音低沉平静,并非疑问。
李龙猛地抬头,涕泪混合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在脸上肆意纵横。“亮子!成了!小燕她…”他哽咽着,侧身朝着空无一物的方向拼命挥手,“在这儿!她就在这儿!按你说的,周婷那贱人的记忆被改写,小燕亲眼看着她被一辆渣土车…”他声音哽住,复仇的快意与血腥的阴影在眼底交织。
一股无形的气流在当铺中旋转聚集,幽冷、洁净,却带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哀伤。空气无声凝聚,勾勒出一个纤细的女子轮廓——林小燕。她的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的质地,似最纯净的水晶又似朦胧的月华。苍白的肌肤下,隐约可见淡蓝色的灵络如生命之河缓缓流淌。素白裙裳无风自动,长发如烟如雾披散肩头。她的容颜依旧是记忆中的清秀,只是眉宇间沉淀着一份劫后重生的疲惫与不属于现世的疏离感。一双眸子,如寒潭映月,澄澈却也冰凉,默默注视着陈亮。
陈亮微微颔首,指尖于虚空轻轻一点。一道微不可察的金色契约符纹在林小燕心口位置一闪而没。“魂契已稳。此后你灵体凭依当铺之力,存于阴阳间隙,不入轮回,不惧日光。”他目光转向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李龙,“而你,李龙,你付出的代价已收讫——来世阳寿尽付于此生。”
“值!太值了!”李龙挣扎爬起,试图去牵小燕那虚幻的手,手指却径直穿了过去,只激起一片细碎的灵光涟漪。他愣了一下,巨大的失落瞬间涌上,却立刻被更强烈的决心取代,“只要能看见她,知道她好,当牛做马我也认了!亮子,以后我李龙这条命,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的命,都是你的!”
小狐仙「嗤」地轻笑一声,尾巴卷起一卷泛黄的契约:「行了,少说点血泪控诉。当铺规矩,活人死契既成,永不反悔。你们俩,现在可都是掌柜名下——一个走无常勾魂,一个守账簿点灯——的阴间仆役了。」它绿瞳转向林小燕,「丫头,掌柜替你改了命线,你才得以灵体驻留阳间,虽说代价是魂契永缚,这买卖,你可心甘?」
冰冷的沉默在当铺中弥漫。林小燕的目光缓缓掠过李龙狂热的面孔,最终定格在陈亮深邃无波的脸上。她朱唇未启,一道清冽如冰泉流淌般的心念,直接回响在陈亮与小狐仙的意识深处:「命运残酷,恶念蚀骨。非掌柜之力,小燕早已魂飞魄散,或成只知复仇的血衣厉魄。此身虽缚于契,却得以保存心识,甚至…」她灵体的指尖微微蜷缩,目光终于第一次落在李龙身上,带着一种穿越生死、复杂难辨的微光,「得以再见此人,听他悔过。」她轻轻颔首,「心念已平,甘愿为役。」
李龙虽听不见心念,却从她的神情和小狐仙了然的态度中得到了答案。巨大的喜悦如同洪流冲垮了他,这个经历过绝望深渊的男人,竟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对着小燕模糊的身影一遍遍念着“对不起”。
陈亮静静注视着这场在人间地狱边缘重塑的羁绊,眼中无波,只在掌心悄然捻熄了一簇幽蓝色的契约余烬。“如此,”他声音打破了悲喜交织的沉湎,“当铺予你新生,亦容你尘缘暂了。”
七日后,子时三刻。第十八号当铺深处,一间从不向生客开放的内室,异乎寻常地燃起了烛光。
寻常人家的红烛喜庆暖融,此间烛火却是幽碧之色,焰心不时蹿出一缕缕肉眼难辨的淡金符文。冰冷的光晕铺陈在精心布置的“礼堂”中:两具黑沉似铁的乌木棺椁并置,棺头各贴一张褪色的古旧“囍”字剪花,纸色暗红如凝血;棺椁之间铺开一匹素色冥帛充作红毯,其上绣满以阴线描摹的暗纹——是引魂渡魄的彼岸花枝蔓。
小狐仙甩着尾巴,不满地用爪子拂去烛台上凝结的冰冷蜡泪,嘴里叼着一卷古旧的黑色玉简,正是当铺保管的婚契。它蹲踞在充当“高堂”位置的巨大契约账簿顶端,尖细的嗓音努力装得威严:
「天地不仁,阴阳有序!今有三生孽缘未绝者李龙,阴魂结契者林小燕,感念当铺再造轮回之隙,自愿魂魄相系,甘奉掌柜座下为仆为婢,生生死死,永无解期!」绿瞳瞥向下方,「礼起——!」
充当司礼的竟是两个蒙着红布的瘦长纸人,动作僵硬却整齐划一地鞠躬。没有笙箫鼓乐,只有无数藏匿于角落阴影中的低语精魂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如同黄泉的低唱。
陈亮立于主位,一身罕见地换上了墨底暗银线的长袍。他未着表情,目光沉静地扫过厅中肃立的新人。
李龙换上了一身浆洗得硬挺的粗布黑褂,胸前可笑地别了一朵歪歪扭扭的白纸花,脸上混杂着极致的紧张与欢喜。他身旁的林小燕,褪去了素白灵裳,换上了一袭由最精纯的月魄寒光织就的流云霞帔。霞帔轻薄如雾,点点幽蓝寒芒如星子流转。半透明的盖头下,她冰玉般的面庞依旧清冷,眼神却不再飘渺,而是穿透虚幻的轻纱,带着一丝罕有的坚定望向李龙,亦望向陈亮。